少年词语

朝气蓬勃、鲜衣怒马、意气风发、桀骜不驯、棱角分明、年少轻狂、迷惘、惆怅、青涩、懵懂、敏感、多愁善感、抽条、初生牛犊、白驹过隙。

我跟你说，我对词语这东西，有时候简直像个囤积癖患者。尤其是那些带着特定时区、特定温度的词。少年词语，就是我私藏的宝箱里，最亮，也最硌手的一批。

最近一次对这个词库产生强烈体感，是在地铁上。对面坐着一个男孩，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，穿着宽大的校服，耳机线从领口里钻出来，塞着耳朵。他不是在玩手机，就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，眼神是放空的。可你就是能从他那副身体里，读出一种奇异的张力。那种感觉很难形容，像是春天里正卯着劲儿要破土的笋，又或者是还没拧开的、疯狂摇晃过的汽水瓶。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，就是 抽条。

这个词太妙了，真的。它不是“长高”那么平铺直叙，它带着一种植物性的、迅猛又笨拙的生命感。你几乎能听到骨骼在夜晚发出“咔吧咔吧”的细微声响，能感觉到裤腿一夜之间短了一截的尴尬，还有那份对自己身体突然的陌生感。抽条 的少年，四肢都像是新安装上去的，不知道该往哪儿放，走起路来带着风，却又常常同手同脚。他们身体里鼓荡着一股无处安放的能量，所以总想跑，想跳，想打球打到浑身湿透，或者，就像地铁上那个男孩一样，用最深的沉默，来对抗体内那头横冲直撞的小兽。

身体在野蛮生长，心里头呢？心里头是一片雾气昭昭的湿地。这就是 青涩 吧。我总觉得这个词闻起来是夏天清晨割草坪的味道，带着一点土腥气和植物汁液的微苦。它不是甜的，少年时代才不是纯甜的，它就是涩，涩得你一激灵，但回味起来又有一丝丝奇异的甘甜。是那种鼓起勇气递出情书，手心全是汗，结果对方看都没看的涩；是第一次觉得父母不可理喻，声嘶力竭地争吵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的涩；是自以为看透了世界的虚伪，却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的涩。这份 青涩 ，是少年们统一的胎记，也是他们最快想要摆脱，却又在日后最最怀念的东西。

伴随着这份涩的，往往是巨大的 迷惘。我到现在都清晰地记得我的高中同桌，一个很会画画的女孩。她会在课本的边角画各种奇形怪状的眼睛，她说她在练习画“情绪”。有一次晚自习，教室里安静得只听得见笔尖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的虫鸣，她突然用胳膊肘轻轻碰我，递过来一张纸条，上面只有一句话：“你说，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？”我当时就愣住了。这个问题太大，太虚无，以一个成年人的“智慧”来看，甚至有点矫情可笑。可是在那个十六岁的夜晚，在那个被函数和古文淹没的课桌上，这个问题，就是天底下最重要、最迫切的命题。我们讨论不出来结果，最后只能归于沉默。那种感觉，就是身处浓雾的旷野，你知道前面有路，但你不知道路在哪里，也不知道会不会一脚踩空。这种 少年维特之烦恼 式的哲学追问，现在看来可能有点傻气，但在当时，它可是我们对抗庸常生活唯一的武器，是我们证明自己“正在思考”的勋章。

当然，少年可不全是这么沉静和内耗的。他们身体里还有另一股力量，是向外的，是攻击性的，是 桀骜不驯 的。我弟弟的少年时代，就是这个词的活体代言人。他会把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低，露出里面印着夸张乐队Logo的T恤；他会故意在教导主任经过的时候，把篮球砸得震天响；他会在全家人的饭桌上，就一个社会新闻跟长辈辩论得面红耳赤。那种“全世界我最酷，你们都是傻瓜”的气焰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。但这股劲儿里，有一种特别珍贵的东西，叫“不服”。不轻易信服权威，不接受既定的规则，永远觉得自己能找到更好的答案。这份 桀骜不驯，其实就是生命力最原始、最没经过打磨的样子。它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，棱角分明，硌着了别人，也常常弄伤自己。可也正是这些不管不顾的棱角，才让那段岁月显得如此真实，如此锋利。

而少年时代最华美的篇章，在我看来，一定是关于 鲜衣怒马 的。这个词太有画面感了。它不一定真的是穿着崭新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，它可以是任何一个你感觉自己站在世界之巅的瞬间。比如，我记得高二那年校庆，我们班的几个男生穿着租来的、明显不合身的西装，在舞台上笨拙地弹着吉他唱Beyond。主唱的那个男生，平时闷声不响的，那天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，唱到高潮处，把领带一把扯掉，吼得青筋暴起。台下的我们，就那么尖叫着，挥舞着荧光棒。那一刻，聚光灯打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，他眼里有光，那种光，是足以把整个宇宙都点燃的自信和光芒。那就是 鲜衣怒马 啊！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，却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的富足；是穿着几十块的白T恤，却觉得自己比任何明星都闪耀的笃定。这种感觉，太奢侈了，成年以后，你穿再贵的衣服，开再好的车，都很难再找回那种纯粹的、意气风发的巅峰体验了。

时间这东西，最是无情。它会把那个 抽条 的少年，打磨成一个不动声色的成年人。它会把那份 青涩，酿成一杯或甜或苦的酒。它会把当初的 迷惘，变成一个个清晰却也无趣的KPI。它会把那份 桀骜不驯 和 棱角分明，渐渐磨平成一个圆滑的、社会化的弧度。当年那个感觉自己能拥有全世界的 鲜衣怒马 的少年，如今可能正为了下个月的房贷而深夜不眠。

一切，真的就是 白驹过隙。

有时候我会想，我们为什么会对这些少年词语如此迷恋？或许是因为，它们不仅仅是词语，它们是我们生命里某个阶段的DNA切片。每一个词背后，都封存着一个具体的场景，一种特定的气味，一段心跳加速的记忆。它们提醒着我们，在成为一个“合格”的成年人之前，我们也曾是那样一个鲜活、滚烫、矛盾、一无所有却又自以为拥有全世界的少年。

那个地铁里的男孩，到站了。他站起身，背着那个看起来很沉的书包，走进了涌动的人潮里，很快就看不见了。但我知道，他正带着所有这些词语，走在他那条独一无二的，通往未来的路上。真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