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山峻岭、壁立千仞、连绵起伏、怪石嶙峋、巍峨、险峻、奇峰。
一泻千里、惊涛骇浪、波澜壮阔、蜿蜒曲折、碧波万顷、潺潺、浩渺。
山清水秀、江山如画、钟灵毓秀、气象万千、鬼斧神工、苍茫、雄浑。
说真的,每次看到这些词,我都有种奇怪的疏离感。它们太正确了,正确得就像教科书里的标准答案,工整、漂亮,但没有体温。我小时候背这些成语,脑子里空空如也,山是两个三角形,水是几条波浪线,崇山峻岭?无非是把三角形画得更高、更尖、更多一些。它们是符号,是躺在纸上的汉字标本,精致,但死了。
直到有一年,我坐了那趟从西宁开往拉萨的火车。你知道的,就是那趟会让你产生高原反应,但眼睛会上天堂的列车。有那么一段路,火车在无边的旷野里穿行,窗外,是真正意义上的“山”。它们不是一座一座孤立的山峰,它们是一整块被揉捏、被撕裂、被抬升的大地。它们就那么毫无征兆地、集体地、沉默地耸立在那里,连成一片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所有的词汇都失灵了,什么巍峨、险峻……全都显得特别单薄无力。直到“崇山峻岭”这个词,像一个被遗忘很久的密码,自己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。它不再是四个字,它是我眼前那片沉默而蛮横的地质奇观的唯一注解。那种“崇”是扑面而来的压迫感,那种“峻”是带着锋利边缘的冷酷。它终于活了,带着青藏高原稀薄的空气和凛冽的风,钻进了我的肺里。
从那以后,我才开始真正理解这些描写山河的词。它们不是用来“写”的,是用来“认”的。当你真的站在那个场景里,被那种气场所包裹,你会发现,古人早就替你找到了那个最精准的词,它一直在那儿,等你亲身去解锁。
比如“壁立千仞”,我以前总觉得这词有点夸张。墙壁嘛,能有多高?直到有一回去太行山,走在一条盘山的挂壁公路上。车窗的一边,就是那种几乎垂直于地面的、巨大、完整、带着水墨画般纹理的石壁。它不是斜坡,它就是一堵墙,一堵神明砌起来的墙。你仰着头,脖子酸了都看不到顶。阳光被它挡住,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,阴影里藏着冷风和某种原始的恐惧。我当时就想,这不就是“壁立千仞”吗?它描述的根本不是高度,而是一种绝望的、无路可走的垂直感。你的所有攀爬的欲望,在它面前,都显得像个笑话。
还有关于水的词。我一直生活在城市里,对水的印象,要么是公园里小湖的“碧波荡漾”,要么是水龙头里奔流不息的自来水。这两个场景都撑不起那些真正有力量的词。直到有一年夏天,南方暴雨,我隔着屏幕看新闻里长江的水位。那不是河,那是一头发怒的黄褐色巨龙,浑浊、暴躁,裹挟着泥沙和断木,用一种要把堤坝、城市全部吞掉的气势在奔腾。那种力量,那种速度,那种无法阻挡的意志,让“一泻千里”这个词变得无比具体,甚至带着轰鸣声。它不再是李白诗里的浪漫想象,而是悬在我们头顶的一种真实的、令人敬畏的灾难。
但我最偏爱的,其实不是这些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大词。我喜欢一些更关乎“感觉”的词。
比如“苍茫”。这两个字,简直是为我们这种内心戏多的人量身定做的。它不特指山或水,它指的是一种气氛,一种空间感和时间感交织在一起的旷远。有一年秋天,我去内蒙古的草原,也不是什么著名的景点,就是公路边一片延伸到天边的草地。傍晚时分,太阳下去了,但天光还没完全消失,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蓝紫色的、安静得可怕的光晕里。草是枯黄的,远处有一些模糊的、小丘陵一样的剪影,风吹过来,没有任何遮挡,带着草木和尘土的味道。四下无人,没有一丁点现代文明的声音。那一刻,你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温柔地抛弃了。孤独,但不悲伤;辽阔,却又有点无助。这就是“苍茫”。它是一种情绪的风景,是你把自己的渺小心事扔进巨大的空间里,然后看着它慢慢溶解、消失的过程。
还有一个词,叫“钟灵毓秀”。这个词就更妙了,它把山水和人连在了一起。我老家在江南,一个小小的古镇。那里的山不高,水也不急。山是那种温柔的、长满了茶树和竹子的青翠小丘,水是穿过镇子、被石桥反复跨过的、走得很慢的河。你住在那儿,会觉得那里的山水是有性格的,它们温润、内敛,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。所以那里出去的人,无论是读书人还是手艺人,身上似乎也带着那种不张扬的、清秀的气质。好像是那片山水长年累月地“养”着他们,把自己的灵气一点点渡给了他们。每次想到这个词,我就想到我外公。他是个老木匠,话不多,但做的东西特别精巧,带着一股子水乡的润泽气。我觉得他就是被我们家乡那片山水“毓秀”出来的人。
说到底,我们迷恋这些词,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精准地描绘了自然。而是因为,它们给了我们一个机会,去安放我们面对自然时那些复杂又汹涌的情感。当你被巨大的山脉震慑到失语时,你会感谢古人留下了“雄浑”;当你看到夕阳下平静无垠的湖面,感觉内心被抚平时,你会明白什么是“浩渺”。
我甚至觉得,有时候最妙的描写,反而是最朴素的。有一次爬一座野山,累得快要虚脱,坐在半山腰一块大石头上喘气。对面,就是连绵不绝的山峦,在云雾里时隐时现。我朋友问我,这景色怎么样?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,累到想不出任何华丽的词,脱口而出就一句:“这山,真像一盘没完没了的、绿色的、大饺子啊。” 他愣了一下,然后我们俩都笑得不行。
你看,有时候,最真切的感受,可能就藏在最不“标准”的表达里。但无论是“崇山峻岭”,还是“绿色的大饺子”,它们都是我们试图用语言去拥抱这个庞大世界的努力。我们用这些词,给自己定位,给风景命名,也给我们瞬间即逝的感动,一个可以被反复回味的坐标。这些词,就是我们和这片江山如画之间,最深情、最持久的连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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