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苞待放、蓓蕾初绽、悄然绽放、竞相开放、争奇斗艳、迎风怒放、花团锦簇、灿若云霞、昙花一现。
说真的,我最近对文字的感知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。不再是单纯看它的意思,而是能“尝”到它的质感,能“听”到它的音响。就拿“花开”这件事来说,简简单单两个字,背后却藏着一个庞大、喧嚣又无比细腻的感官宇宙。而我们老祖宗,早就用那些美得不像话的成语,把这个宇宙给一笔一划地勾勒出来了。
你看,含苞待放,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,嘴唇是不是会不自觉地收拢,像花骨朵自己一样,紧紧地包裹着什么?我楼下邻居王阿姨是个侍弄月季的高手,她阳台上有盆“和平”,嫩黄的花苞,外面还裹着一层带点胭脂红的硬壳。我每次路过,都要踮着脚看上半天。那花苞,就是最完美的含苞待放。它不是静态的,它里面有股劲儿,一种紧绷的、充满张力的生命感。我总觉得,这种词是有体温的,带着一种几乎是屏息凝神的期待,像守着一个秘密,等着它自己揭晓谜底,又像青春期那个揣着心事、脸颊发烫的女孩,全世界的风吹草动,都只为了等那个让她心动的信号。
然后,就是那个最最动人的瞬间——蓓蕾初绽。注意这个“初”和“绽”字,太精髓了。不是“开”,是“绽”,是裂开一道缝。上周我在植物园,对着一株白玉兰站了快十分钟。那硕大的、毛茸茸的苞片,顶端就那么悄悄地裂开了一线。就一条缝,你能从那缝隙里窥见里面牛奶一样温润的白。那个瞬间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。它不是一个盛大的宣告,而是一句极轻极轻的耳语,告诉你“我要来了”。这四个字里有种小心翼翼的、试探性的温柔。它让我想起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,想起一段旋律的第一个音符被轻轻敲响。那是万物初始时,最羞怯也最大胆的自我介绍。
当然,不是所有的花开都这么温柔。春天是什么?春天是一场盛大的内卷啊。这时候,就轮到争奇斗艳登场了。这个词,简直活色生香,自带音效。你闭上眼,脑子里是不是立刻就有了画面?公园里那片郁金香花田,红的、黄的、紫的、带花边的、杯子状的,每一朵都把腰杆挺得笔直,使出浑身解数,好像在大声嚷嚷:“看我!看我!我最美!”它们之间有一种毫不掩饰的、健康的竞争感。美得理直气壮,美得气势汹汹。争奇斗艳,它描绘的不是一种静物,而是一种动态,一场关于色彩和形态的盛大巡演,甚至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我特别喜欢这种生命力,它不内敛,它就是要让你看到,要让你为它目眩神迷。
如果说“争奇斗艳”是明星走红毯,那竞相开放就更像是我们普通人的奋斗史。它少了一点“斗”的火药味,多了一份“竞”的积极性。就像我办公室窗外那几棵樱花树,一夜春风,这棵开了,那一棵不甘示弱也赶紧跟上,几天之内,整条街都成了粉色的河流。它们好像在互相鼓劲儿,“喂,你开了?那我可不能落后了!”这是一种集体的、朝气蓬勃的生命律动。
然而,我心里最佩服的,永远是那种迎风怒放的姿态。这个词里有风骨,有侠气。去年秋天去爬山,山顶风大得能把人吹个趔趄。就在一片光秃秃的岩石缝里,我看到几株小小的、紫色的野花。花瓣被风吹得剧烈地抖动,几乎要被撕裂,但它们就是死死地扒着那点可怜的土壤,把脸仰着,对着狂风,开得无比决绝。那个“怒”字用得太好了,那不是愤怒,是一种生命力的极致喷发,是一种“你越是打压我,我越要开给你看”的倔强和孤勇。那一刻,我觉得那几朵小花,比任何温室里的名贵花卉都要高大。它们开出的不是花,是宣言。
当个体汇聚成集体,那种视觉冲击力,古人也有词。花团锦簇,多富贵的一个词,像是过年时穿上身的织锦缎新袄,温暖又喜庆。它强调的是“团”和“簇”,是那种热热闹闹、挨挨挤挤的亲密感和富足感。绣球花就是这个词的最佳代言人,一个个大花球,挤满了无数小花,圆滚滚的,自带一种憨厚的天真。
但如果说“花团锦簇”是人间的富贵,那灿若云霞就是天上的仙气了。这个词,我只舍得用在漫山遍野的桃花或者樱花上。你看过那种场景吗?当几千几万株花树同时盛开,整个山坡都被染成一片粉色或白色,远看,真的分不清那是花还是天边的云霞。风一吹,那云霞还会流动,还会飘落。它有一种不真实感,一种让你失语的、壮阔的、甚至有点虚幻的美。在那样的美面前,你会觉得人类的语言是多么贫乏,除了“哇”,什么都说不出来。而古人,就用这四个字,轻轻巧巧地抓住了那种神韵。
写到最后,总绕不过那个词——昙花一现。很多人觉得它伤感,说它代表短暂。但我现在不这么看了。我养过昙花,那次守了它一个通宵。从花苞微微颤动,到花瓣层层舒展,最后在深夜里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它那清冽又霸道的香气,整个过程不过三四个小时。它开得那么用力,那么纯粹,仿佛积蓄了一生的能量,就为了这无人问津的几个小时。那一刻我忽然明白,昙-花-一-现,重点不在于“一现”,而在于那个毫无保留的“现”本身。它是一种极致的美学,因为它短暂,所以才逼着你全身心地去投入,去凝视,去记忆。它教会我们的,不是惋惜,而是珍惜。是啊,生命中多少美好的事物,不都是如此吗?一场绚烂的烟火,一次完美的日落,一个心动的瞬间。它们之所以珍贵,不正是因为它们会流逝吗?
文字啊,真是个奇妙的东西。它能把一朵花的生命历程,从一个羞涩的念头,到一场盛大的狂欢,再到一个决绝的告别,全都浓缩在几个方块字里。而我们,通过咀嚼这些文字,仿佛也跟着它们,把一朵花的一生,在心里重新活了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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