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、难以下咽、味同嚼蜡、不堪入口、粗制滥造、淡而无味、不知所云、生吞活剥。
说真的,有时候我觉得,我们对美食的赞美词汇,其实远不如形容“不好吃”的词语来得精准、刻骨。你想想,“好吃”翻来覆去无非就是鲜香麻辣、入口即化、外酥里嫩……听多了,都快成产品说明书了。可“不好吃”不一样,每一次“不好吃”,都是一次独一无二的、具体的、甚至堪称惨烈的人生体验。而那些成语,简直就是为这些瞬间量身定制的灾后总结报告。
就上周,我在机场转机,饿得前胸贴后背,点了一份号称“招牌”的牛肉饭。那牛肉,怎么说呢,它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味同嚼蜡。你闭上眼睛,完全无法通过味觉分辨出自己吃的是肉,是纸板,还是一块被遗忘在角落、风干了的海绵。我的牙齿在进行物理切割,我的舌头在徒劳地寻找一丝一毫的肉香或酱味,但什么都没有。只有一种纯粹的、机械的咀嚼感,仿佛我不是在吃饭,而是在完成一项毫无意义的口腔肌肉锻炼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盘旋的不是“饿”,而是对这块牛肉身世的好奇:它究竟经历过什么,才会被剥夺掉作为一块肉最基本的尊严?
这种体验还算好的,至少它没有攻击性。最怕的是那种让你陷入两难境地的。比如,食之无味,弃之可惜。这个词简直就是为公司团建的自助餐、远房亲戚硬塞给你的土特产、以及一切“为了不浪费而吃”的场合发明的。我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行业会议,中午的盒饭,打开一看,品相还行,几片肉,几根蔬菜,一块豆腐。你满怀期待地夹起一片肉——淡的。再尝尝蔬菜——也是淡的,还带着一股冰箱串了味的生冷。米饭呢,半生不熟,夹生的颗粒感硌得你牙酸。这时候,你看看周围一本正经边吃边聊的同行,再看看那六十块钱一份的餐标,扔掉?罪恶感和钱包都在隐隐作痛。吃下去?每一口都是对味蕾的敷衍和折磨。你就那么僵持着,一口饭,一口菜,像个没有感情的进食机器,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赶紧结束吧,赶紧。这哪里是吃饭,这分明是一场关于“沉没成本”的心理博弈。
当然,还有更直接、更具冲击力的。有些食物,它从诞生的那一刻起,就没打算跟你和平共处。它的存在,就是为了挑战你的生理极限。这时候,难以下咽这个词就显得格外温和了,我更喜欢用不堪入口。
我想起大学时,宿舍里有个哥们儿心血来潮学做菜,非要给我们露一手“可乐鸡翅”。结果他可能是把酱油当可乐了,还是把盐当糖了,反正端上来的那一盘,黑黢黢、黏糊糊,散发着一种……一种混合了焦糊、咸腥和化学制品的气味。我本着舍生取(友)义的精神,夹了一块。放进嘴里的瞬间,我整个五官都皱在了一起。那是一种无法分析、无法归类的味道,像是一场味觉的恐怖袭击。咸到发苦,甜得诡异,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。我当时真的,喉头一紧,胃里翻江倒海,全靠强大的意志力才没当场失态。那鸡翅在我嘴里,仿佛不是食物,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,逼着我立刻、马上、就地将它驱逐出境。那绝对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五秒钟,深刻体会了什么叫“从口腔到食道的距离,原来如此遥远”。
而这一切的根源,往往指向另一个词:粗制滥造。这个词太妙了,它不直接评价味道,而是直指态度。味道的背后是人,是那份心意。一份粗制滥造的食物,传递出的信息就是“我不在乎你”。大学食堂里那些永远炒不熟的豆角,旅游景点里卖的温吞的名不副实的小吃,还有一些外卖商家为了追求速度而牺牲一切的料理包……你吃到的不只是油、盐和碳水,更多的是一种被敷衍、被轻视的感觉。那盘菜里的洋葱切得有硬币那么厚,肉丝几乎看不见,芡汁勾得像一坨浆糊。它难吃,但更让你难过的是,制作者那种破罐子破摔的无所谓。他根本没想让你吃得开心。
最让我这个对文字敏感的人感到奇妙的,是有些食物,你甚至可以用形容艺术作品的词去形容它。比如,不知所云。
上个月,我去了一家新开的“创意融合菜”餐厅。菜单写得天花乱坠,“低温慢煮M5和牛佐分子泡沫配江南桂花酱”,听着就像一首后现代诗。结果端上来,一小块肉,上面一坨白色的、迅速消散的泡沫,旁边用酱汁画了几个不知所谓的中式符号。我满怀敬畏地吃了一口——完了,彻底迷失了。牛肉是温的,带着一股冰箱里拿出来的、未完全苏醒的肉腥味;那泡沫,据说是什么柠檬空气,尝起来就像洗洁精的余味;而那桂花酱,甜腻得像是直接从月饼馅里挖出来的。这几种味道在我嘴里横冲直撞,彼此之间没有任何逻辑,没有任何对话,就像几个说着不同星球语言的生物被硬关在一个房间里,除了尴尬和冲突,什么都产生不了。这道菜,它不是难吃,它是“混乱”。它让你吃完后,脑子里冒出的不是“咸了”或“淡了”,而是一个巨大的问号:“它……到底想干嘛?”
说到底,形容难吃的词语之所以如此丰富、如此有生命力,是因为每一次糟糕的饮食体验,都是一次小型的世界观崩塌。它不仅仅是味觉的失败,更是信任的辜负,是期待的落空,是情绪的滑坡。当我们用味同嚼蜡去形容那份毫无灵魂的午餐时,我们其实在叹息生活的枯燥与重复;当我们用不堪入口去控诉那道黑暗料理时,我们是在宣泄被冒犯的愤怒;而当我们用不知所云去解构那盘故弄玄虚的菜肴时,我们是在嘲讽那些华而不实的空洞。
所以你看,语言多奇妙。它能把一次糟糕的经历,一次本该被遗忘的味觉灾难,转化成一个精准的标签,一个可以分享的故事,一种可以引起共鸣的情绪。它让我们在面对一盘粗制滥造的饭菜时,除了皱眉,还能找到一个词,把它钉在记忆的耻辱柱上。
这本身,就是一种了不起的治愈,不是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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