字字珠玑、掷地有声、力透纸背、入木三分、行云流水、鬼斧神工、浑然天成、绕梁三日、余音袅袅、一字千金、意境深远、沁人心脾、脍炙人口、下笔有神。
说真的,每次在网上看到有人随手发张风景照,配一句“这景色真是鬼斧神工”,我就有点儿……怎么说呢,不是生气,就是觉得有点可惜。像一件上好的丝绸,被拿去当了抹布。这些词,这些成语,它们背后是有体温、有质感、有灵魂的啊。尤其是在聊诗歌的时候,滥用,简直是暴殄天物。
就拿最常见的脍炙人口来说吧。现在大家用它,好像就是“流行”、“出圈”的同义词。但对我来说,这个词带着一股特别温暖的,人间烟火的味道。它不是冰冷的数据,不是流量榜单。我想到的,是我小时候,我外公坐在藤椅上,摇着蒲扇,用他那带点乡音的普通话,一句一句地教我念“床前明月光”。那首诗,就是我心中“脍炙人口”的底片。它不只是被很多人知道,它是被很多人“生活”过。它存在于无数个夏天的傍晚,存在于咿呀学语的童年,存在于每一个抬头看到月亮就会下意识冒出来的念头里。它像家常菜,像老盐汤,融进了我们最朴素的日常情感里,这才是它的分量。
可有些诗,它根本不想做那道人人都爱的家常菜。它要做一道烈酒,一道猛药。这时候,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词,是掷地有声。我第一次真正理解这个词,是读闻一多的《死水》。那不是一首让你舒服的诗。那是一种,近乎于诅咒的绝望和呐喊。“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,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。”你读的时候,能感觉到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血丝。它不是飘在空中的,它是被作者狠狠地,一个一个,砸在地上的。每一个字落下去,都“铛”的一声,在你的耳膜上,在你的心脏上,砸出一个坑。读完之后,你整个人都是麻的,半天缓不过神来。这,才叫掷地有-声。它要的不是你的喜欢,是你的震动。
说到力度,就不能不提力透纸背。这个词太妙了,妙在它的通感。明明是视觉的文字,它却给了你一种触觉,甚至是物理性的穿透感。我读余秀华的诗,就常常有这种感觉。她的文字不是写在纸上的,是刻上去的。那种感觉,就像你明明是在抚摸一张平滑的纸,指尖却能感觉到墨迹背后镌刻的凹痕,感觉到那份沉甸甸的情感和力道,它穿透了时间的宣纸,直接砸在你心上。入木三分也是这个意思,但我觉得它更侧重于剖析的深度,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,把人性的、情感的褶皱一层层划开给你看。而“力透纸背”,是纯粹的力量,是情感的强度,是作者把整个灵魂都摁在笔尖上,让你无法回避。
当然,诗也不全是这么激烈决绝的。有些诗,读起来是一种极致的享受,像在春天的午后打了一个盹儿。这时候,我会用行云流水。这个词现在也被用得有点泛滥,好像只要通顺就算“行云流水”了。不不不,差远了。真正的行云流水,是一种几乎让你意识不到语言存在的境界。你不是在“阅读”,你是在“感受”。你的思维顺着它的节奏,毫无阻碍地漂浮、流淌。前几天我重读汪曾祺的散文,虽然不是诗,但那种语言的质感就是。读他的文字,就像坐在一条小船上,顺着溪流往下走,两岸的风光自动映入眼帘,你不用费一点力气,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。这才是“行”和“流”的精髓。没有刻意的起承转合,没有炫技的华丽辞藻,但每一个字都在它最舒服的位置上,像溪水里的鹅卵石,圆润,妥帖。整首诗读完,你长舒一口气,觉得身心通泰。
还有一种境界,是我最敬畏的,那就是浑然天成。如果说“行云流水”是高超的技巧,那“浑然天成”就是技巧的消失。它不是“写”出来的,它是“长”出来的。你觉得这句诗放在这里,就好像这块石头本来就在这座山上,这棵树本来就生在这条河边,移动一分一毫都是对自然的破坏。李白写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,他自己很多诗就是最好的例子。“小时不识月,呼作白玉盘”,这种句子,你觉得它有什么技巧吗?没有。它简单得像一句童言,但你就是写不出来。它完美到让你觉得,诗意本身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。每当读到这种诗,我都会有一种失语感。任何分析都显得多余。这时候用鬼斧神工去形容,我都觉得有点亵渎。因为“鬼斧神工”还带着“工”的痕迹,是精巧,是技艺的巅峰;而“浑然天成”是“道”,是物我两忘,是诗人与宇宙在某一瞬间的合二为一。
读诗的体验,并不会在合上书本的那一刻就结束。真正好的诗,是有“后劲”的。这就不得不提我特别喜欢的两个词:绕梁三日和余音袅袅。它们形容的,是诗在你心里留下的回响。有过这种体验吗?某个深夜,你读完一首短诗,可能就四句。然后你关了灯躺下,那四句诗却像有了生命一样,在你脑子里盘旋。它不是在重复,而是在发酵。它和你自己的经历、记忆、情绪,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。窗外的月光,楼下的风声,都好像被那首诗重新定义了。第二天你走在路上,看到一片落叶,脑子里还会“嗡”地一下,响起昨晚那句诗。它像一滴墨,滴进你这杯清水里,慢慢地,无声无息地,改变了你整个人的底色。这,就是“绕梁三日”的魔力。它不是喧闹的,而是安静的,但力量更持久。
最后,我想聊聊我对文字最根本的迷恋,那种对一个“字”的偏执。一字千金,这个典故我们都熟。但在写诗这件事上,它不是夸张,是写实。一个字,真的能救活一首诗,也能毁掉一首诗。王安石那个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的“绿”字,被说了上千年。为什么?因为在那个位置上,用“到”,用“过”,用“满”,都只是平铺直叙地陈述一个事实。只有一个“绿”字,它是个动词,它让整个春天都有了动作,有了生命力。你能“看”到绿色是怎样一寸寸蔓延开来的,带着声音和速度。这种精准,这种让每一个字都发挥出最大效能的追求,就是字字珠玑。读这样的诗,你会忍不住慢下来,把每个字含在嘴里,反复咂摸它的声、形、意。你会惊叹于语言的魔力,一个简单的方块字,怎么能被诗人擦拭得如此明亮,像一颗颗珍珠,串联起整个宇宙的光辉。
所以你看,这些成语,它们哪里是干巴巴的标签?它们分明是通往诗歌世界的不同路径,是我们这些爱字的人,用来辨认同类的暗号,是我们描述自己被文字击中、被美感俘虏时,那份激动心情的精准速写。它们本身,就像一首首微型的诗,充满了画面、情感和想象。下次,当我们想赞美一首好诗时,不妨停一停,想一想,它带给你的,究竟是哪一种感动?是那种穿透纸张的力量,还是那种在心头久久不散的回响?
找到那个最贴切的词,说出它。这本身,就是对诗,对文字,最大的敬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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