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白、洁白、乳白、银白、皓白、苍白、白璧无瑕、白发苍苍、明眸皓齿、一清二白、真相大白、白手起家、不白之冤、指黑为白、月白风清。
我家那只猫,正蜷在我腿边,一小团温热的、会打呼噜的毛球。朋友们来了都夸,哎呀你家这猫可真白,雪白雪白的。我每次都笑笑,不说话。因为只有我知道,在每天清晨五点半,天刚蒙蒙亮,第一缕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它身上时,那才不是雪白。那是一种带着暖意的、柔和得像要化开一样的乳白。雪,是有清冽感的,冷冷的,拒人千里。但那会儿的它,就是一小杯温过的牛奶,带着梦境的余温,让人只想把脸埋进去,什么都不想。你说,这算哪门子的白?这是“让人心甘情愿变成废人”的白。
语言这东西,真是有意思。一个“白”字,前前后后加点修饰,整个世界的质感就全变了。我有时候就想,咱们老祖宗造词的时候,心里到底装着怎样一片山川湖海,才能把同一种颜色,咂摸出这么多层次、这么多味道、这么多截然不同的情绪来啊?
就说我奶奶吧。我记忆里的她,永远都是一头白发苍苍。但那个“白”,跟猫的白、牛奶的白又截然不同。那是一种被岁月浸染过的,沉淀下来的颜色。有点像冬日里芦苇荡的颜色,又有点像旧宣纸的颜色。它不亮,甚至有点发黄,可你看着就觉得安心。我小时候喜欢枕着她的膝盖听故事,手指会不自觉地绕着她耳边那些最白的头发。她的头发很软,带着一股樟木箱子味儿混着淡淡的药香。那个“白”,是有气味的,是温暖的,是关于一个孩子全部的安全感。所以后来我看到“白发苍苍”这个词,脑子里冒出来的,从来不是衰老和凄凉,而是一个夏日午后,昏昏欲睡,耳边是奶奶不紧不慢的吴侬软语。
长大了,自己开始跟文字打交道,对“白”又有了新的敬畏。尤其是面对一张稿纸,或者一个空白的文档。那种洁白,简直能把人逼疯。它太纯粹,太干净了,干净到你觉得自己的任何一个念头、任何一个词语,落上去都是一种亵渎。它像一个审判者,沉默地看着你,质问你:你准备好了吗?你肚子里的货,配得上我这份无瑕吗?有好几次,我对着屏幕枯坐一整晚,那片白晃得我眼睛疼,脑子里也跟着一片空白。那时候的白,是压力,是挑战,是“一个字都写不出来”的绝望。它什么都没说,却说了一切。
可“白”一旦有了情绪,就更要命了。我最怕的,是苍白。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种失血感,一种生命力被抽走的虚弱。前两年,家里人生了场重病,我在医院陪护。走廊里的灯永远是那种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白色,照在每个行色匆匆的人脸上,都是一层苍白。我至今都记得,医生从手术室出来,摘下口罩,那张被汗水浸透的脸,在灯光下也是一种极致的苍白。他说“没事了”的时候,那个词在我听来,就像是从那种毫无生气的白色里,硬生生挤出来的一点点微光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有时候,最深的恐惧和最大的安慰,竟然都可以是同一种颜色。它能掏空你,也能填满你。
当然,白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。比如“一清二白”。我这人吧,有点小小的精神洁癖,最受不了被误会。前阵子工作上出了个纰漏,有个锅莫名其妙就往我头上扣。那几天真是,吃什么都不香,看什么都烦,心里堵着一团棉花似的。后来费了老大劲,把证据链一条条理出来,摆在所有人面前。当老板说出“这事跟你没关系,是我们搞错了”的那一刻,我脑子里就蹦出四个字:真相大白。那种感觉,就像心里那团湿漉漉、灰扑扑的棉花,突然被太阳晒透了,变得又轻又软,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。那种从冤屈里被释放的清爽感,就是“白”的另一种力量。它是正义,是昭雪,是不容置喙的清白。
说起美好的“白”,还得是古人会。一句“明眸皓齿”,寥寥四字,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就立在眼前了。重点是那个“皓”,绝了。不是呆板的白,而是像月光、像美玉一样,带着光泽和润感的白。我上次有这种感觉,是在一个画展上,看到一幅宋代的瓷器摄影。那只定窑白瓷盘,在恰到好处的光线下,釉色温润,光华内敛,盘口一道极细的银边,那种美,安静得能听到呼吸。我当时就觉得,这不就是器物界的“明眸皓齿”吗?它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,而是一种洗尽铅华、气定神闲的美。这种“皓白”,是有灵魂的,是高级的。
说到瓷器,就不能不提“白璧无瑕”。这词现在用得有点泛滥了,好像什么完美的东西都能套上去。但我总觉得,它最原初的意象,还是指向那种极致的、近乎苛刻的完美主义。我认识一个做陶艺的朋友,他追求的就是这种境界。有时候一件作品,明明在我看来已经非常好了,他却会因为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气泡,或者一点点不均匀的釉色,就毫不犹豫地把它敲碎。他说,他的东西,要么就是白璧无瑕,要么就是一堆碎片,没有中间状态。我理解不了,但又特别佩服。这种对“白”的极致追求,其实是一种信仰。它代表着一种绝不妥协的标准,一种向无限完美靠近的、孤独而骄傲的姿态。
最近北京的天气特别好,秋高气爽。晚上加完班回家,骑车走在胡同里,路灯昏黄,但抬头就能看到月亮。不是那种清冷孤寂的月亮,是温柔的,明亮的,把整条胡同都照得轮廓分明。风吹过头顶的槐树,叶子沙沙作响。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就只剩下四个字:月白风清。那个“月白”,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颜色,它是一种氛围,一种意境。它把月光、风声、夜的宁静、还有我当时那种卸下一天疲惫的松弛感,全都包裹在一起了。它是一种可以被感知的白,可以被呼吸的白。
你看,从一只猫的毛色,到奶奶的头发,从一张白纸,到医院的墙壁,从一句承诺,到一个理想,再到一片月光……“白”这个字,跟着我们的一生,变幻出无穷的面孔。它有时是起点,比如白手起家;有时是终点,比如生命的凋零。它单纯得像个孩子,又复杂得像一部历史。
所以啊,别再简单地说“这个东西是白色的”了。多没劲。不如停下来,用你的眼睛,也用你的心,去感受一下。它到底是清冷的雪白,还是温暖的乳白?是历经沧桑的苍白,还是光华内敛的皓白?
下一次,当有一束光打在你生命里的某个瞬间,或许你也会找到一个,只属于你自己的,独一无二的“白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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