恐惧、害怕、心惊肉跳、胆战心惊、毛骨悚然、魂飞魄散、惊弓之鸟、草木皆兵、风声鹤唳、提心吊胆、惴惴不安、瑟瑟发抖、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、忐忑不安、不寒而栗。
我最近对“害怕”这个词,有点着迷。
不,不是说我喜欢那种感觉。谁会喜欢呢?我只是,像个语言的拾荒者,突然对这些描述恐惧的词语背后,那些细微的、带着不同温度和质感的体验,产生了巨大的好奇。
就说上周吧,我去看牙医。补一颗蛀了很久的牙。这事儿我拖了小半年,那种对牙医的恐惧,真的,比怕鬼还具体。躺在那个可以调节角度的椅子上,头顶是亮得晃眼的无影灯,空气里全是消毒水的味道。你知道的,那种味道,本身就是一种预告。我的牙医是个很温和的女士,她每一步都会告诉我:“好了,我要冲一下水哦”、“现在会有一点点酸”、“放轻松,马上就好”。
可我根本放不松。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着,脚趾在鞋子里死死地抠着,双手攥成拳头,指甲都快嵌进肉里。这时候,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词,是惴惴不安。这个“惴”字,太妙了。它就像心里揣了个兔子,还不是活蹦乱跳那种,是受了惊吓、快要不行了的兔子,微弱地、一下一下地撞着你的心巴。它不是那种巨大的、山崩地裂的恐惧,而是一种持续的、低频的、磨人的焦虑。你就在这种焦虑里,等待那个“宣判”的到来。
然后,她拿起了那个钻头。
嗡——
声音不大,但穿透力极强。就在那一瞬间,“惴惴不安”立刻就升级了。那是什么?是心惊肉跳。真的,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,是真的“跳”了一下,然后皮肤下面,那些细小的肌肉,也跟着一起抽搐。这个词太有画面感了,它不是心理活动,它纯粹是生理反应。是你的身体,比你的大脑更快一步,替你喊出了“救命”。我闭着眼睛,脑子里什么都没有,只剩下那个“嗡——”和心脏“砰!”的一声巨响。那一刻,你所有的文明、理智、成年人的体面,全都被这个最原始的词给击碎了。
你看,从“惴惴不安”到“心惊肉跳”,中间只隔了一个钻头的启动声。语言,就是这么精准地捕捉到了情绪的流变。
但这种恐惧,还是有“实体”的。牙医、钻头,它们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恐惧源。还有一种害怕,更折磨人。
我想起几年前,等一个很重要的面试结果。说好了周五下午五点前,HR会打电话通知。我从周五早上开始,手机就不敢离手,铃声调到最大,连洗澡都带着。那种感觉,又不一样了。那不是“心惊肉跳”,因为没有突发的刺激。那是一种提心吊胆。你的心,真的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吊在半空中,上不去也下不来。手机每响一下,不管是推销电话还是外卖短信,都像是在那根线上狠狠拽了一把。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戒备但又极度无力的状态。吃饭不香,看什么都进不了脑子,坐着想站起来,站起来又想坐下。这就是忐忑不安,两个词描绘的几乎是同一种状态,但“忐忑”更内向,是你内心的舞台剧;而“提心吊胆”更具象,仿佛有个坏心眼的上帝在拿你的心脏当悠悠球玩。
后来我把这种感觉跟一个朋友说,他说他懂。他说他有一次走夜路回家,穿过一条没有灯的老巷子。那天风特别大,吹得两边的塑料布哗啦啦地响,远处的狗也在叫。他明明知道没什么,但就是控制不住地害怕。他说他感觉自己当时就是草木皆兵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一个垃圾袋的滚动,一片叶子的落下,都像是有个怪物要扑出来。连自己的脚步声,都显得那么突兀和响亮。
这种恐惧,就更有意思了。它没有具体的对象。牙医的钻头、面试的结果,都还是“有形”的。但这种“草木皆兵”,或者更文艺一点的“风声鹤唳”,它的恐惧源,是你自己的想象力。是你内心那个最会写恐怖故事的编剧,开始疯狂地工作,把所有中性的元素,都加工成了威胁。这种恐惧,特别耗费心神,等你走出那条巷子,会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,比跑了个八百米还累。
而所有这些词里,我个人觉得,最传神、最有“体感”的,是毛骨悚然。
你仔细品品这个词。它描述的不是心脏,不是肌肉,而是你的“毛”和“骨”。它有一种阴冷的、从内到外的凉意。我第一次对这个词有深刻体会,是看一部恐怖片。不是那种一惊一乍的,而是气氛烘托得特别好的那种。一个长镜头,慢慢地、慢慢地推向一扇半开的门,背景音乐里只有一点点细微的、像是女人指甲刮过木板的声音。就在那一刻,我清楚地感觉到,我的手臂上,后颈上,汗毛一根一根地全站了起来。然后一股凉气,真的,就顺着我的脊椎骨,从尾椎一路“嗖”地一下,蹿上了天灵盖。那种感觉,就是“悚”。骨头都发冷了。这跟“心惊肉跳”的燥热感完全相反,它是一种阴性的、侵入式的、冰冻般的恐惧。
汉语真的太伟大了。它不满足于只告诉你“我怕了”,它要告诉你,我是怎么怕的。是心脏被吓得乱跳,还是浑身肌肉紧张得像石头?是心里悬着一块大石头的焦虑,还是被自己的想象力吓得魂不附体?是那种瞬间的、让你几乎要死过去的魂飞魄散(比如开车时突然冲出来一辆逆行的电瓶车,那一秒钟,你的意识是空白的,魂魄仿佛真的离体了),还是那种细细密密的、如履薄冰的恐惧?
我有个做项目的朋友,他就总说自己活得如履薄冰。他的害怕,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人或事,而是来自对“万一”的恐惧。万一这个环节出错,万一那个数据不对,万一客户不满意……他走的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冬天的湖面上,要小心翼翼地计算着下一步的落点,生怕冰面“咔嚓”一声裂开,他就掉进冰冷刺骨的水里,万劫不复。这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、混杂着责任、压力和对失控的恐惧。它不激烈,但它无处不在,像背景噪音一样,永不消失。
所以你看,从躺在牙医椅子上的生理性恐惧,到等待结果的心理煎熬,再到深夜巷子里的疑神疑鬼,最后到职场上那种系统性的焦虑。我们用不同的词语,为这些千差万别的“害怕”分门别类,贴上标签。这不仅仅是为了表达,我觉得,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抗。
当你能清晰地说出“我现在感觉毛骨悚然,而不是心惊肉跳”时,你就从那个被恐惧完全吞噬的、混乱的自己身体里,抽离出了一部分理智的、在观察的自己。你命名了它,你就获得了一点点掌控感。就像神话里,知道了恶魔的名字,你就有了战胜它的力量。
语言,就是我们凡人,在面对那些让我们瑟瑟发抖、战战兢兢的庞然大物时,手里握着的,唯一的、也是最强大的武器。它让我们在最黑暗的巷子里,也能分清,哪些是风声,哪些,才是真正的鹤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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