力透纸背、入木三分、龙飞凤舞、笔走龙蛇、行云流水、刚柔并济、气韵生动、铁画银钩、挥洒自如、浑然天成、古朴典雅、端庄肃穆、酣畅淋漓、赏心悦目、叹为观止。
说真的,每次有人问我,看到一幅好字到底是什么感觉,我都有点语塞。不是没话说,是话太多,多到不知从何说起。我们这些对文字天生敏感的人,就像味蕾特别发达的厨师,别人尝到的是“好吃”,我们尝到的却是香料的层次、火候的微妙、食材的前世今生。欣赏书法,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它远不止“好看”两个字那么简单和苍白。
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,其实特别有分量,叫 力透纸背。这词儿听着玄,但你见过就懂了。我爷爷的书房里,就挂着他自己写的一幅“厚德载物”。那张宣纸明明很薄,挂在那儿有些年头,边角都微微泛黄了。可那四个字,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从墙体里长出来的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感。你盯着它看,会产生一种错觉,好像手指戳上去,摸到的不是纸,而是筋骨,是凿穿了岁月的水泥。这就是“力”。它不是蛮力,是一种沉淀下来的、笃定的精神力量,通过笔尖,注入到了墨水里,最后凝固在纸上。看那样的字,你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,呼吸都变得沉稳。那是一种无声的教诲,一种 端庄肃穆 的气场。
可书法的魅力就在于,它能“静”若磐石,也能“动”若脱兔。
有一回在苏州逛园林,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一块木匾上刻着两个草书大字:“听雨”。天呐,那两个字,简直了。笔画纠缠、盘旋、飞舞,带起的木屑仿佛都凝固在了空中。那不是在“写”字,那是在纸上跳了一支狂放的舞。我当时脑子里就炸开了“龙飞凤舞”这个词。你看那个“听”字,左边的“口”部像一个被风吹得歪斜的窗框,右边的“斤”则彻底变成了一条甩尾的龙,那个尾巴的飞白,就是速度快到墨都跟不上的痕迹。而那个“雨”字,里面的四个点,根本不是点,是倾盆而下的雨滴,带着风势,斜斜地砸下来,每一滴都充满了动感和声响。我站在那块匾下,真的好像听到了穿过竹林的、带着湿气的风声,看到了屋檐滴落的雨水。写字的人,得是多 酣畅淋漓 的一个人啊!他根本没想过要工工整整,他就是要把那一刻听到雨声的心情,那种“天地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”的狂喜,一把泼洒出来。这种作品,你不能“读”,你得用全身的感官去“撞”。
这就是书法最有意思的地方,它是一种情绪的快照。写字人的喜、怒、哀、乐、他的胸襟、他的犹疑,全都藏在里面了。有些字,你看它 古朴,笨拙得可爱,像一个刚学走路的娃娃,跌跌撞撞,但每一步都踩得实。我在乡下一个老茶馆的菜单上就见过这种字,老板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“碧螺春”、“龙井”,不讲究什么章法,但就是透着一股子质朴和真诚,让你觉得他家的茶,肯定也像这字一样,实在,没掺假。
而真正顶级的作品,会给你一种“气韵生动”的感觉。这个“气”和“韵”,比“力”更玄乎。它是一种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生命感。我曾经在博物馆里看过一幅米芾的字帖,隔着厚厚的玻璃,我依然能感觉到那股“气”在流动。他的笔画,时而如高山坠石,势不可挡;时而又如春风拂柳,温柔缠绵。字与字之间,明明是断开的,但你总觉得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,行气贯通,一呼一吸,皆成文章。那种感觉,就像在听一首顶级的交响乐,有高潮,有低谷,有华彩的乐章,也有静默的休止符。而你,完全 沉浸其中,忘记了时间,忘记了自己,只是跟着那些线条一起呼吸、一起游走。
有时候,我会想,我们为什么会被这些抽象的线条打动?后来我明白了,我们被打动的,其实是线条背后那个活生生的人,是那个人在某一瞬间的心跳和呼吸。书法,是心电图,是灵魂的痕迹。它把最无形的情感,最飘忽的思绪,用最具体的方式给固定了下来。
所以,对我来说,欣赏书法的极致体验,是一个词——浑然天成。当一幅作品好到让你觉得它本就该是这个样子,多一笔则赘,少一笔则残,仿佛是天地自然生成,而非人力所为时,所有的形容词都失效了。你不再去分析它的间架结构,不再去琢磨它的用笔技巧,你只是被一种巨大的、完整的美所笼罩。就像你看到一座完美的雪山,你不会去想它的坡度是多少,岩石成分是什么,你只会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,然后静静地看着,让那份美,流进你的心里。
说到底,欣赏书法,就像是和一个有趣的灵魂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。他把他的故事、他的性情都揉进了墨里,而我们,这些后来的看客,凭着一点点对美的直觉,对文字的敏感,尝试着去破译,去感受。每一次成功的连接,每一次被深深打动的瞬间,都像是捡到了一枚前人遗落的、还带着体温的珍宝。这种快乐,真的,太高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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