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暖花开、万物复苏、莺歌燕舞、风和日丽、鸟语花香、姹紫嫣红、草长莺飞、惠风和畅、春和景明、百花齐放、春色满园、含苞待放。
说真的,每年一到这个时候,我的社交媒体就有点没法看了。那些“春天你好”的帖子,配图永远是那几样,文案呢,也永远是那几个词翻来覆去地用。春暖花开,一定得是C位出道的头牌,仿佛不说这四个字,春天就名不正言不顺似的。看多了,真的,就跟吃多了工业糖精一样,腻。感觉这词儿本身都快被盘出包浆了,失去了它原本的,那种带着初生暖意的、有点羞涩的质感。
可我恨的不是这个词,我懂。我恨的是那种不走心的、复印机式的“宣告”。真正的春天,哪是靠一个词就能概括的?它不是一个开关,“啪”地一下,冬天关,春天开。它是一个过程,一个特别……怎么说呢,特别鬼祟,又特别盛大的过程。
对我来说,每年春天真正的“报幕员”,不是花,不是温度计上的数字,而是我们家楼下那只三花猫。它在小区里盘踞了好几年,一到冬天就缩在废弃的沙发垫下面,一副“天塌下来也别叫我”的厌世脸。但总有那么一天,我下楼扔垃圾,会看见它,四仰八叉地躺在车棚顶上,肚皮——那块最柔软、最雪白的肚皮——毫无防备地对着天空。阳光把它金色的毛边都镶上了一层光晕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不会冒出什么“春暖花开”,我只会觉得,啊,这小东西终于肯把命交出来了。它信了,它信这个世界不会再突然给它一记西伯利亚的耳光了。这种“信任感”,才是春天最开始的形态。
然后,词语们才开始一个个地,从记忆的角落里苏醒过来。万物复苏这个词,就很有意思。它听起来特别宏大,史诗级的场面,感觉是航拍镜头里,冰河解冻,万顷森林从皑皑白雪下露出青黑色的脊背。但在我的生活里,这个词的颗粒度要小得多,小到几乎是微米级别的。
比如,前几天北京那场春雨后,我特意没开车,走路去附近的市场。人行道上那些砖缝,你知道吧?平时就是些干巴巴的尘土。但那天,就那么细细的一条缝里,拱出了一点点绿。就那么一小撮,比我的小拇指甲盖还小,嫩得像一句梦话。你不蹲下来,根本看不见。但它就在那儿,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把头顶那点儿被踩得硬邦邦的泥土给顶开了。那一刻,我觉得“万物复苏”这个词,找到了它最精准的注脚。它说的不是“万物”,它说的就是那个具体的、微小的“一物”。是那个“一物”的复苏,给了“万物”复苏的希望。还有,尘封了一整个冬天的窗户,终于可以打开了。当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、不再刮脸的风灌进屋里,把窗帘吹得鼓起来的时候,我觉得复苏的不是别的,是我自己。是我那颗在暖气房里待到快要发霉的心,终于也开始进行光合作用了。
当然,春天嘛,绕不开那些活色生香的词。姹紫嫣红,我以前总觉得这词儿有点俗气,像东北大花袄,热闹是热闹,但不够雅。直到有一回,我在一个周末的清晨,鬼使神差地逛到了一个花卉批发市场。我的天,那才叫真正的“姹紫嫣红”啊!那不是公园里那种被园丁精心规划、保持着社交距离的美。那是一种野蛮的、毫无章法的、扑面而来的色彩的暴力。大朵的洋牡丹,层层叠叠的,颜色从奶白过渡到胭脂红;一桶一桶的郁金香,深紫色的、明黄色的、带着火焰纹的,挤在一起,像是刚打完群架;还有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蓝色小花,像打翻了的星空。空气里全是花、叶子和湿泥土混合的味道,浓得像一碗没兑水的药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姹紫嫣红的重点不是“姹”也不是“嫣”,而是那种“姹”和“嫣”们挤在一起,互相攀比、争奇斗艳的生命力。那种“老娘就是要开花,而且要开得比你更疯”的劲儿,太带感了。
还有莺歌燕舞。这个词在城市里,几乎快成一个笑话了。哪儿来的莺?哪儿来的燕?我们头顶上盘旋的,除了鸽子就是无人机。我每天听到的“歌声”,是楼上的电钻声,是路口永不停歇的救护车声。但是,你仔细听,真的,在一个寻常的下午,你把窗户打开,把手机放下,把耳朵竖起来。你会听到一些不一样的声音。比如,不知道从哪棵树上传来的、那种特别清亮的、婉转的鸟叫,不是麻雀那种叽叽喳喳的议论声,是真的在“唱”。还有,楼下的小孩,脱了厚重的羽绒服,在院子里追跑打闹,那种笑声,清脆得像冰块撞在玻璃杯里,那算不算一种“舞”?我觉得算。我们不能总用一千年前的标准去要求今天的春天。春天的内核没变,只是它的表现形式,换了一套更符合我们这个时代的皮肤。
不过,要说我个人最偏爱的,还得是惠风和畅。这四个字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它不说风的大小,不说风的温度,它说的是风的“品格”。“惠”,是仁惠,是恩泽;“和”,是平和,是温柔;“畅”,是舒畅,是通达。你能想象吗?一阵风,居然能被赋予这么多美好的德行。这阵风,吹在脸上,你不会觉得冷,也不会觉得燥。它就是刚刚好。它像一个最体己的朋友,用最温柔的力度,轻轻拍了拍你的脸颊,告诉你:“嘿,别皱眉了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每当我在一个工作日的午后,感到焦头烂额,跑到公司楼下的露台上,只要能吹到一阵这样的风,我就觉得整个人都被“格式化”了。所有的烦躁、焦虑,都被这阵风捋顺了,抚平了。那一刻,你什么都不想干,就想眯着眼,让这阵“惠风”在你身上停留得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这是一种近乎奢侈的、无所事事的幸福。
说到底,这些词语就像一个个小小的、透明的瓶子。它们被创造出来的时候,装着古人眼中最真切的春天。时间久了,有的人懒得往里头装自己的东西,就举着个空瓶子到处晃。但对我们这些对语言、对生活还抱有那么一点点贪心的人来说,我们要做的是,把我们自己亲眼看到、亲耳听到、亲身感受到的春天,小心翼翼地,重新灌注到这些瓶子里面去。让“万物复苏”是你家窗台那盆多肉冒出的新芽,让“姹紫嫣红”是你今天出门时,看到地铁里那个女孩身上跳跃的裙摆颜色,让“春暖花开”,是你终于愿意在深夜里,给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,发出那句“最近好吗?”的时刻。
这样一来,这些古老的词语,才算是在我们的时代里,真正地,又活了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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