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清水秀、鸟语花香、风和日丽、江山如画、层峦叠嶂、万紫千红、水天一色、波光粼粼、烟波浩渺、气象万千、美不胜收、心旷神怡、人间仙境。
说真的,我有时候对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成语,是有点又爱又恨的。爱,是因为它们凝练、精准,四个字,啪,往那儿一放,一个画面感就支棱起来了。恨呢?也恰恰是因为它们太经典、太常用,用得多了,就有点像超市里包装好的标品,失去了那种野生的、带着泥土和露珠的鲜活气。你跟人说一个地方山清水秀,对方点点头,脑子里浮现的,可能是一幅标准的水墨画模板,而不是你眼中那片独一无二、有着你个人记忆和情感的山水。
小时候背这些词,老师说,这是描写春天。于是,鸟语花香就和春天锁死了。好像一到三月,所有的鸟都拿到了“上岗证”,所有的花都收到了“开放通知”,集体打卡上班,为我们营造一个标准化的春天。但生活哪有这么听话。我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“鸟语花香”,反而不是在春天。是有一年秋天,一个无比清朗的午后,我躲在老家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。那桂花,开得简直是……放肆。香气不是飘过来的,是凝固在那儿的,像一整块金黄色的、带着甜味的空气果冻,你一头扎进去,能被呛到,也能被醉倒。然后呢,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鸟,就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里,叫得特别起劲,一声一声的,清脆得像往玻璃上扔小石子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,就是“鸟语花香”。可它跟春天有什么关系呢?它只跟我姥姥家那棵桂花树有关系,跟那个下午昏昏欲睡的阳光有关系,跟我在树下偷懒的那个瞬间有关系。你看,词语是公有的,但体验,必须是私人的。一旦它和一个极其私人的瞬间绑定,它就活了,它就成了你的。
后来长大了,开始自己往外跑,见的山水多了,就越发觉得,老祖宗还是厉害的。有些景色,你搜肠刮肚,想用自己那些花里胡哨的词去形容,折腾半天,最后发现,还是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,最到位,也最蛮不讲理。
有一回去爬南方的山,不是那种名山大川,就是一座没什么名气的野山。爬得累死累活,浑身是汗,心里一直在骂自己找罪受。可当你终于站到某一个山坳的观景台,喘着粗气往下看的时候……我的天。那个瞬间,所有抱怨都烟消云散了。远处的山,不是一座一座的,是一层一层、一片一片的,像宣纸上用不同浓淡的墨渲染出来的。近处是浓得发黑的墨绿,往远处推,就变成了青黛,再远,是那种带着灰调的蓝,最远的那一层,几乎就融进天光里了,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。它们就那么安静地、此起彼伏地铺在你面前,一句话也不说,但那种沉甸甸的、跨越了千古的寂静,一下子就把你整个人给镇住了。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骚话都想不出来,就两个字:牛逼。等我稍微缓过神来,那个词才慢悠悠地浮现出来:层峦叠嶂。对,就是它。这四个字里,有“层”的递进感,有“峦”的绵延感,还有“叠”和“嶂”带来的那种厚重和阻隔感。它不仅仅是描述一个画面,它几乎是在描述一种空间关系,一种视觉上的纵深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好的词语,它本身就是一座微缩的景观。
还有一次去海边,不是那种游客扎堆的沙滩,是一个很偏僻的渔村码头。傍晚时分,涨潮了,天色也渐渐暗下来。天和海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,整个世界,被一种巨大的、温柔的灰蓝色包裹着。没有夕阳,没有晚霞,就是纯粹的、安静的蓝。远处海面上渔船的灯,像一粒一粒被水泡得有点晕开的星光。海浪的声音很轻,一下,又一下,拍在堤坝上,像这个巨大生物的呼吸。你站在那儿,会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溶解,要化进那片无边无际的蓝色里去了。这种感觉,你说它是什么?“美丽”?太轻了。“壮观”?又有点吵。直到你想起水天一色。这四个字一出来,那种辽阔、那种融合、那种几乎让人失语的宁静感,就全对了。它不是在说“水和天是同一种颜色”,它是在说一种“天就是水,水就是天”的、物我两忘的境界。
但要说哪个词最让我着迷,可能还是“烟波浩渺”。这个词,绝了。它自带一种古典的、诗意的、甚至有点不真实的美感。它描绘的不是一个清晰的景物,而是一种氛围,一种“看不清”的美。我总觉得,中国山水画的精髓,就在于这种“看不清”。留白,云雾,远山,都是为了让你去想象,而不是让你去看清。我曾经在一个初冬的清晨,去过一次西湖。那天的雾特别大,不是雾,是那种带着水汽的、厚重的“烟”。你站在断桥上,根本看不见对岸的保俶塔,也看不见湖心的三潭印月。整个西湖,就成了一片巨大的、流动的乳白色画布。偶尔,会有一艘手摇船,像一个黑色的剪影,悄无声息地从近处的浓雾里划出来,又悄无声息地划进远处的浓雾里去,连水声都听不见。那一刻,你感觉自己不是在人间,像是在某个神仙的梦里。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实体,只剩下轮廓和意境。这就是烟波浩渺啊!它美就美在“浩渺”,美就美在它把一切都藏起来了,只留给你一个无边无际的想象空间。那种美,带着一丝仙气,也带着一丝凉意,高级得不得了。
当然,也有那种让你完全不想思考,只想投降的景色。比如在高原上,看到那种瞬息万变的云。前一秒还是风和日丽,阳光耀眼,下一秒,远处的云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而来,堆叠、翻滚、变形,把阳光撕扯成无数道光束,投射在广袤的草原上,形成明暗交错的光斑。整个天空,就是一个巨大的、正在上演默剧的舞台,每一秒的构图和光影都不一样。那种宏大、那种动态、那种充满了生命力的变幻,你除了张大嘴巴,根本做不出别的反应。这时候,任何精巧的词都显得小家子气,只有“气象万千”这种足够“大”的词,才能勉强罩得住。它说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“象”,而是那种包罗万象、吞吐天地的“气”。
说到底,我们为什么这么迷恋这些景色,这么执着于用词语去捕捉它们?我想,最终的目的,都是为了达到“心旷神怡”吧。这个词太妙了。“心旷”,是心胸和视野被物理空间打开了,你不再是那个困在格子间里、为鸡毛蒜皮烦恼的渺小个体了。“神怡”,是你的精神,你的灵魂,被这种美所取悦、所抚慰。它是一种从外到内的治愈过程。每当我在山顶上,看江山如画;在湖边,看波光粼粼;在田野里,闻见泥土和庄稼的气息……我都能真切地感觉到,自己身体里那些紧绷的、焦虑的、疲惫的东西,正在一点点地舒展开,融化掉。
所以,这些成语,它们不是什么陈词滥调。它们是一把把钥匙。当你真正身处那个情境之中,当你用自己的眼睛、自己的身体、自己的全部感官去体验过那种美之后,这把钥匙才能“咔”的一声,插进锁孔,为你打开一扇通往记忆和情感的大门。从此以后,这个词就再也不是一个冰冷的印刷符号了,它成了一个坐标,一个可以随时把你传送回那个美不胜收的瞬间的,时空胶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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