亭亭玉立、田田如盖、接天莲叶、擎雨盖、碧盘滚珠、一尘不染、出淤泥而不染、卷舒自如、残荷听雨、翠盖盈塘、绿意盎然。
说真的,我最近对“下雨”这件事,又有了点新看法。全拜楼下公园那片荷塘所赐。
以前觉得下雨,尤其是夏天的暴雨,就是一场有点烦人、有点狼狈的自然现象。可那天我正好在窗边,看着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,视线就那么不经意地,落在了那片荷塘上。然后,我就走不动道了。你知道吗?那种感觉,就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“击中”了。不是被雨,而是被语言。那一刻,我脑子里只有一个词在疯狂刷屏:碧盘滚珠。
真的,再没有比这四个字更传神的了。那些雨点,打在别的叶子上是“溅”,是“碎”,是“湿漉漉”的黏腻。可打在荷叶上,它们就变成了有生命、有脾气的独立个体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银珠子,带着点不情不愿的傲气,在那个巨大、光滑、微微倾斜的碧色“盘子”里滚来滚去。大的领着小的,小的追着大的,它们着急忙慌地聚集,又在叶片不经意的一抖之下,哗啦一下,不带任何留恋地,整颗、完整地滑落进水里。整个过程,荷叶本身,滴水不沾。那种“你们随意,我自成一派”的劲儿,太迷人了。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一尘不染吗?不是不入世,而是在这漫天风雨里,它有自己的结界,有自己坚决不妥协的洁净。
所以你看,语言这东西多奇妙。它不是简单地告诉你“荷叶上有很多水珠”,它是直接把一个动态的、充满张力的、甚至带着点脾性的画面,瞬间“安装”到你的脑子里。
雨停了之后,天一放晴,那片荷塘又是另一番光景。这时候,我最爱的一个词就登场了:田田。
你品,你细品这个词。这个“田田”,念在嘴里,舌尖轻轻抵住上颚,有一种奇妙的弹性和韵律感。它形容的不是一片叶子,也不是几片叶子,而是那种舒展、相连、又彼此独立的,一整片、无边无际的姿态。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。古人真的太会了。你用“茂盛”,用“浓密”,都差着十万八千里的意思。“茂盛”和“浓密”是拥挤的,是乱糟糟的,是缺乏秩序感的美。但“田田”不是,它有一种从容的、铺展开来的气度。每一片叶子都那么圆,那么舒展,它们挨着,却不挤着,彼此的边缘勾勒出一种流动的、富有生机的线条。从高处看下去,那真是一片绿色的田亩,风一吹,整片“田”都在波动,那是一种生命共同体的呼吸。每次看到这个场景,我就觉得,汉语真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,一个叠词,就讲完了一整个夏天的故事。
走近了看,单看一片荷叶,又是一个新的世界。我总觉得,“长”这个动词,对荷叶来说,太普通了,简直是种怠慢。荷叶,它不是“长”在那儿的,它是在“擎”着。你注意看那根茎,笔直地从水下的污泥里刺出来,坚定地向上,然后“啪”一下,撑开了一把伞。对,就是“擎雨盖”的那个“擎”字。这个字里有力量,有筋骨,有一种向上的、不屈的生命力。它不是被动地长在那儿,它是在“擎”着,用尽全身的力气,向上,向上,托举起一整片属于自己的天空,自己的舞台。我总爱幻想,一只翠鸟,或者一只小小的青蛙,会把它当成最安心的落脚点。那画面,静谧又充满禅意。荷叶就那么稳稳地擎着,为这些小生命提供一个临时的庇护所,风吹过来,它也只是微微晃动,姿态优雅得像个天生的贵族。
说到这儿,我想起小时候一桩傻事。那时候回乡下外婆家,村口就有一大片野荷塘。夏日炎炎,我跟小伙伴们总觉得那荷叶能当帽子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从水里拽上来一杆,把那又大又圆的叶子顶在头上。结果呢?酷是很酷,但那叶柄上的小刺,扎得脖子痒痒的,而且一点也不如想象中那么听话。它总是卷舒自如,你越想让它舒展,它越爱往回收。现在想来,那是一种生命的韧性,不强拗,不僵硬,懂得在什么时候舒展,什么时候收敛。我们总说要学习荷花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其实我觉得,荷叶这种“卷舒自如”的智慧,更值得在人世间行走揣摩。什么时候该全力以赴地“擎”,什么时候该顺势而为地“卷”,这里面可全是学问。
当然,荷叶的美,不止在盛夏。很多人不喜欢秋天,觉得萧瑟。可我偏爱秋天,尤其是爱那满塘的残荷听雨。
这个词,简直是一首诗。它自带BGM,而且是那种顶级的、氛围感拉满的纯音乐。盛夏的荷叶,美在视觉,是那种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的张扬和壮阔。而秋天的残荷,美在听觉,美在风骨。叶片枯了,卷了,边缘破损了,露出了清晰的、网络状的脉络,像一幅精细的蚀刻版画。颜色也从鲜亮的翠绿,变成了沉静的赭石、苍黄、甚至是墨黑。这时候再下起雨来,雨点打在枯荷上,声音就完全变了。不再是“滚珠”的清脆,而是一种“噗噗”的、带着空洞回响的、更沉闷也更富有意蕴的声音。你站在塘边,闭上眼睛,就能听到整个季节的叹息,听到时间流过的痕迹。那种美,不是盛夏时节的视觉盛宴,而是一场关乎听觉、关乎时间的行为艺术。它不讨好你,它只是自顾自地,在衰败中,展现出另一种惊心动魄的、关于结构和线条的美。
所以你看,从一片荷叶开始,我们能聊到“碧盘滚珠”的灵动,能品味“田田”的韵律,能感受“擎”的力量,能思考“卷舒”的智慧,还能在“残荷听雨”里,找到一份独属于萧瑟季节的诗意。
有时候我觉得,我们对生活的热爱,很大程度上,取决于我们掌握了多少能够精确描述它的词汇。语言,就是我们观察世界的探针。当你的词汇库里只有“好看”和“不好看”时,你的世界就是二维的。但当你拥有了这些充满生命质感的词语,你就拥有了无数个进入世界的通道。你眼前的荷叶,就不再仅仅是植物学意义上的“荷叶”,它成了一个载体,承载着光影、声音、气味、哲学,甚至是你自己的记忆和情感。
它就那么亭亭玉立地站在那儿,不光是花,连着叶,带着梗,整个生命姿态都是那么舒展、挺拔、不卑不亢。你看,文字就是这样,它不是简单的描摹,它是邀请,是赋予,是让你在“看”到之外,还能“听”到、“摸”到、“想”到。这大概就是我,一个对文字斤斤计较的人,热爱生活最根本的方式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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