翠绿、碧绿、嫩绿、新绿、墨绿、黛绿、苍绿、油绿、葱绿、草绿、豆绿、湖绿、橄榄绿、绿沉、青葱、葱茏。
我最近对“绿”这个字,有点着魔了。真的,就是那种走在路上,眼睛会自动对焦所有绿色物体的程度。以前觉得,绿嘛,不就是green,一个颜色而已。现在才发现,我亏待“绿”太久了。汉字,我的老天,汉字真是个宝藏,它给“绿”造了多少个家,安了多少种情绪。
春天刚来那会儿,最先蹦出来的,一定是嫩绿。这个词本身就带着一股子奶气,你念出来,舌尖都会变得柔软。它不是一种理直气壮的绿,是憋了一个冬天,终于把脑袋探出泥土,带着点怯生生,又有点不管不顾的,那种生命力最原始的颜色。我家窗台下那几棵不知名的草,每年都是最早报信的。那几天,我简直是趴在窗边看,看那一点点几乎是透明的黄绿色,怎么就一天天、一小时小时地,鼓胀成了货真价实的嫩绿。那颜色太脆弱了,好像太阳稍微烈一点就会把它晒化,风稍微大一点就会把它吹跑。但它偏不,它就在那儿,让你看着心痒,让你觉得活着真好。
然后,用不了多久,那种小心翼翼的绿就彻底放开了。整个世界“轰”地一下,变成了翠绿。这个“翠”字,太绝了。它是有声音的,清脆的“脆”。是夏天第一口冰镇西瓜最中间那一勺,是雨后山林里被洗得发亮的竹叶,是翡翠镯子磕在桌沿上那一声“叮”。它饱满、欲滴,充满了水分和光泽。我记得小时候,夏天午后去公园,躺在刚修剪过的草坪上,脸颊贴着的就是这种翠绿。有点扎人,但更多的是一种凉意,混着青草和泥土的腥气,直往你鼻子里钻。蝉在头顶的香樟树上叫得声嘶力竭,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晃成一片片碎金。那时的绿,是无忧无虑的,是盛夏的,是挥霍不完的青春本身。
可我私心里,最偏爱的,反而是墨绿。如果说翠绿是少年,那墨绿就是个有故事的成年人。它不咋呼,不张扬,沉静得像一潭深水。我有一支用了很久的钢笔,灌的就是墨绿色的墨水。写出来的字,刚下笔时是湿润的,近乎于黑,干透了,在光下微微一转,才能看出那点深沉的、固执的绿意。像什么呢?像深夜里不开灯的房间,只有月光照进来,落在老旧的皮沙发上,那沙发就是墨绿的。也像我外婆衣柜里那件压在箱底的丝绒旗袍,灯光下流转着幽微的光,不是黑,是墨绿。像一口深井,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,却在井口边缘,泛着一点点冷冷的、植物性的光泽。这种绿,它见过事儿,经过时间,有种不动声色的高级感。
说到有质感的绿,还有一个词,油绿。这个词就很有意思,它带着点烟火气,甚至有点世俗。一听到“油绿”,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菜市场里,被洒了水的上海青,那叶子绿得发亮,绿得冒油,充满了生命力和食欲。但有时候,这个词也带着一点点我不那么喜欢的、滑腻腻的感觉。比如,某些公园里为了显得“常青”,种的那种冬青,叶子肥厚,在灰蒙蒙的冬日里反射着呆板的光,那也是一种油绿。它太用力了,美得有点刻意,反而失了灵气。你看,同一个词,放在不同的场景里,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。语言这东西,妙就妙在这里。
当然,还有更轻快的。比如葱绿。这个词简直是为厨房量身定做的。小葱的绿,蒜苗的绿,带着辛辣和鲜活的香气。它不是用来看的,是用来吃的,用来给一碗平淡无奇的面条提神醒气的。切下去的时候,“咔嚓”一声,绿色的汁液就冒出来,那股味道,瞬间就能让整个厨房活过来。葱绿,是生活最本真的绿,是柴米油盐里那点不甘平庸的亮色。
等到了秋冬,绿的调子就又变了。变成了苍绿。这个“苍”字,一下子就有了风霜感。是北方山脊上顶着风雪的松柏,颜色已经不那么鲜亮了,甚至带了点灰、带了点白,但筋骨还在,挺拔坚毅。也是古寺里爬满墙壁的爬山虎,在秋风里一部分叶子已经枯黄,但主干和一些老叶子,依然是那种沉郁的、坚韧的苍绿。这种绿,是时间留下的痕迹,是一种“任你风吹雨打,我自岿然不动”的倔强。它不讨喜,但足够让人尊敬。
最后,必须得说说碧绿。这个词,太美了,美得像个梦。它跟水、跟玉石永远连在一起。是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里的那种绿,是“一碧万顷”的湖面,是上好的和田碧玉。它纯粹、通透,不含一丝杂质。你看着它,会觉得心都静下来了。我一直觉得,“碧”这个字,本身就带有一种清澈见底的意象。它不像翠绿那么活泼,不像墨绿那么深沉,它是一种理想化的、被诗意化了的绿。你几乎没法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一个东西,能完美地配上“碧绿”这个词,它永远存在于你的想象中,在那些最澄澈的风景和最温润的器物里。它是一种精神上的向往,一种关于纯净与美好的终极想象。
所以你看,一个“绿”字,后面能牵扯出多少情绪、多少场景、多少活生生的体验。从嫩绿的初生,到翠绿的盛放,再到墨绿的沉淀和苍绿的坚忍,最后回归到碧绿的梦境。这些词语哪是简单的形容词啊,它们分明是一段段人生的切片,是我們寄托在颜色里的,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,关于时间、关于生命、关于美的全部感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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