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、黄、白、黑、青、绿、蓝、紫、朱、赤、翠、金、银、碧、丹、玄、乌、瑟瑟、苍
说真的,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个收集癖,不过我收集的不是邮票或者杯子,是感觉。是那种语言击中皮肤,带来一阵酥麻战栗的感觉。而古诗词里的颜色,就是我藏品里最亮、最沉、也最捉摸不透的那一批。
就说昨天傍晚吧,我靠在窗边,什么也没干,就看天。太阳正往下掉,掉得特别快,前一秒还是那种明晃晃的橘,下一秒,唰地一下,就被地平线吞掉了一半。剩下的光,不是直接照过来的,是铺过来的,像一条巨大的、流动的织锦,从天边一直蔓延到江心。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就只剩下七个字:“一道残阳铺水中”。白居易真是个怪物,他怎么能把一个动态的过程用一个“铺”字就钉死在那儿了呢?然后,更要命的下半句就来了,“半江瑟瑟半江红”。
完蛋。我整个人就陷进去了。你仔细品,红,好理解,就是晚霞的颜色嘛,热烈、决绝,是生命在燃烧殆尽前的最后一声呐喊。但那个瑟瑟……它到底是什么颜色?字典会告诉你,是青绿色,像碧玉。但我偏不这么想。我觉得那一刻的瑟瑟,它压根就不是一个静态的颜色。它是流动的,是带着水汽和冷意的,是被晚风吹皱了的江水反射出的那种幽微的光。它有颜色,但更多的是一种触感和温度。是“瑟瑟”发抖的那个“瑟瑟”。光是有颜色的,水也是有颜色的,但当光和水和风搅在一起,那种复杂的、既蓝又绿、既明又暗、还在不停变幻闪烁的状态,除了一个瑟瑟,你说,还有哪个词配得上?现代汉语里那些精准的“湖蓝色”“薄荷绿”,在它面前,简直都像是没长大的孩子,太直白,太没韵味了。
这种感觉,就像打开了一个开关。我的思绪就开始乱窜。从傍晚的江边,一下就跳到了一个无比明媚的春日里。杜牧写的,“千里莺啼绿映红”。你看,同样是红和另一种颜色搭配,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。这里的红和绿,是撞在一起的,是充满生命张力的。你几乎能听到那种“嘣”的一声,春天炸开的声音。绿是背景,无边无际的草地和树林;红是点缀,是藏在深处的花。它们不是融合,是互相映衬,互相激发。这句诗里的颜色,是有声音、有动态的。你能看到黄莺在飞,听到它在叫,这声音又把你的视线引向了那片鲜活的绿和跳跃的红。它不是一幅静物画,它是一部运镜极其流畅的电影的开场。
然后,我就又想到了那个最让我着迷,也最让我困惑的颜色——青。我们现在说青,好像有点模糊,是青天还是青草?但古人爱死这个字了。因为它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无限的可能性。“一行白鹭上青天”,这里的青,是天空的颜色,高远、辽阔、干净得让人想哭。它不是我们今天抬头看到的那种被各种尘埃污染的灰蓝色,它是那种最纯粹的、带着一点点玻璃质感的穹顶。白鹭在青天上,那种色彩的对比,简单、极致,像一幅用墨最省的写意画,留白里全是说不尽的意境。
可王之涣又说,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 这里没直接写颜色,但你闭上眼,那画面里一定有颜色。那种苍凉的、凛冽的风里,一定带着一种苍茫的、近似于青灰的调子。而杜甫站在泰山下,一句“齐鲁青未了”,这个青又变了。它不再是天空,而是连绵不绝的山脉。是那种隔着遥远的水汽看过去,山体呈现出的浓郁的、化不开的青黛色。这个青,是沉甸甸的,是带着历史和地理分量的。它不是一种颜色,它是一种气象,一种胸襟。一个青字,就写尽了整个齐鲁大地的磅礴与生机。你说,神不神奇?
说起绿,我又会立刻想到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里的那个翠。为什么不说“绿柳”?因为不够!绿是一个大类,但翠,是那种被雨水洗刷过,在阳光下闪着光的、最鲜嫩的柳条的颜色。它比绿更亮,更湿润,更有光泽感。这个“翠”字,就像给那片柳林打上了一层高光,一下子就活了,亮了,充满了水分和弹性。每次读到这个字,我仿佛都能闻到春天里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味。
当然,还有那些更凝重、更带着故事感的颜色。比如刘禹锡的“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”。朱,是朱雀桥,那种皇家专用的、庄严的红色;乌,是乌衣巷,是东晋王谢两家子弟穿的黑色官服。这两个颜色,在这里已经不是单纯的视觉元素了。它们是符号,是历史的坐标。当昔日辉煌的朱红与黑色,与眼前的“野草花”和“夕阳斜”并置在一起,那种盛衰荣辱、物是人非的沧桑感,根本不需要多说一个字,就全都从这两个颜色词里漫出来了。还有李贺,“黑云压城城欲摧”,那个黑,就是绝望本身,是看得见的、有重量的、能让你窒息的压迫感。他后面接一句“甲光向日金鳞开”,又用一个灿烂到晃眼的金色,撕开这片黑暗。这哪里是在写颜色,这分明是在写战争、写人性的挣扎和希望。
所以你看,这些绝句里的颜色,从来都不是老老实实待在颜料管里的。它们是有情绪、有温度、有声音、有故事的。它们是诗人从生活里、从情感里、从历史里提炼出来的生命体验。当我看到傍晚天边那抹魔幻的紫色,我脑子里会跳出李白的“日照香炉生紫烟”——那紫色,是仙气,是幻境,是诗人的想象力给瀑布披上的霞衣。当我看到一枚朴素的银戒指,我又会想到“银烛秋光冷画屏”——那银色,是清冷,是寂寞,是时间在无声流逝的质感。
这些词语,就像一个个秘密的通道。它们连接着古人的世界和我的世界。让我觉得,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傍晚,白居易在江边看到的瑟瑟波光,和我今天在窗前看到的,或许并没有什么不同。我们被同一种美击中,被同一种语言所安慰。这大概就是文字最迷人的地方吧。它让我在最平凡的日常里,也能随时随地,捡到来自盛唐的星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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