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清水秀、湖光山色、鸟语花香、春和景明、姹紫嫣红、层峦叠嶂、一望无际、波光粼粼、云雾缭绕、水天一色、美不胜收、心旷神怡、江山如画、光怪陆离、残阳如血。
说真的,有时候觉得我们对汉字的感知,是被生活一遍遍重新“开光”的。小时候背成语,山清水秀,就四个字,印在书上,干巴巴的,跟标本似的。老师说,就是山很绿,水很清,风景好。哦,好。能好到哪儿去?直到有一年,被朋友拖去桂林,坐上那种慢悠悠的竹筏,不是,是铁皮船刷了竹子颜色的那种,但无所谓了。当船真的离了岸,在漓江上慢悠悠地漂,两边的山不是我想象中那种“一座”山,它们是一丛一丛,一簇一簇,以一种根本不讲道理的姿态,从水里拔地而起。颜色是那种浸透了水的墨绿,湿漉漉的,感觉能拧出水来。然后你一低头,水是清的,能看见水底下招摇的水草。那一刻,你脑子里所有形容词都瞬间失灵,最后只剩下那四个字从记忆的尘埃里跳出来,带着一种“原来是这个意思啊!”的巨大回响:山清水秀。它不再是标本了,它活了,带着江面的风和水汽,扑面而来。
人真的很奇怪,总需要亲眼去验证一些早就知道的事情。比如层峦叠嶂。这个词,听起来就很有气势,对吧?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感觉。我第一次真正“懂”它,是在一次几乎要了我半条命的登山之后。那次爬的是野长城,根本没路,全靠手脚并用。爬到中间,我简直想死,看着前面似乎永无尽头的破败石阶,心想我图什么呢,在家躺着刷手机不香吗?可等真的手脚发软地爬上一个烽火台,喘着气回头看的那一瞬间……我的天。心脏都像是被捏了一下。远方,近处,全是山。不是一排,也不是一座,是一层一层,一层一层地铺开去,像是灰蓝色和墨绿色的波浪,在天地间凝固了。近处的山脊线清晰得像刀刻,远处的则渐渐融化在灰白色的空气里,最后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。那一刻你才明白,什么叫“叠嶂”,就是山把山给藏起来了,你看得见这一座,却不知道它身后还躲着多少座。那种广袤和深邃,让你瞬间觉得自己的那点疲惫和抱怨,渺小到可笑。旁边的人在喊“太牛了!”,而我脑子里只有那四个字在盘旋,层峦叠嶂,带着风声,带着征服感,也带着对自然的敬畏。
但风景并不总是那么宏大叙事。有些美,是特别细微,特别当下的。我特别喜欢一个词,叫波光粼粼。这个词本身就带着跳跃感,像阳光在水面上打着拍子。有一年夏天,我在西湖边找了个没什么人的角落待着,就是一下午。什么也不干,就看湖面。太阳斜斜地照着,风一吹,整个湖面就像被揉碎了一大块金箔,然后又被风细细地撒开。那些光,不是一片一片的,是一点一点,一闪一闪的,你根本抓不住它,眼睛都快花了,但就是觉得好看,心里特别安静。那种感觉,你没法用“水面很闪”这么干瘪的话去说,只有“波光粼粼”这四个字,才能把那种光的动态、质感和那份宁静的喜悦,一下子全给你兜住。它捕捉到的,是风景的一个“瞬间表情”。
后来去了大城市,在上海待过一阵子。一开始我觉得,这些形容风景的成语,在这里算是废了。这里没有山,黄浦江的水也谈不上清,更别提什么鸟语花香了。直到有天晚上,下过雨,我站在外滩,看对岸的陆家嘴。你知道吗,那一刻我脑子里冒出来的词,居然是光怪陆离。这个词以前总觉得有点贬义,形容一些不真实、很魔幻的东西。但那天晚上,我忽然觉得用在这里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那些摩天大楼的灯光,红的、蓝的、紫的,不是静止的,是在流动,在变化。雨后的地面湿漉漉的,把所有的光都复制了一遍,拖拽出长长的倒影,整个世界都像是泡在了一个巨大的、流光溢彩的玻璃缸里。空气里有潮湿的味道,还有远处隐约的汽笛声。那不是自然风光,但它同样是一种“景”,一种由人类欲望和智慧堆砌起来的、极度绚烂又极度不真实的景。它带着一种迷幻感,一种都市的、后现代的、赛博朋克式的美。这时候,你再说“夜景很美”,就太乏力了。只有光怪陆离,才能道出那种既辉煌又虚浮的复杂感受。它不再是贬义,它就是一种精准的描述。
所以你看,这些成语,它们不是死的。它们是我们祖先用最凝练的语言,为我们标注出的一个个“情感坐标”。当你看到某种风景,内心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时,很可能,就有一个成语正在那里等着你,等着和你一拍即合。它帮你把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感受,给“命名”了。
我到现在都还记得,有一次在青海湖,傍晚的时候天气骤变,云层压得极低,风大得能把人吹个趔趄。太阳要落山了,但它不是温柔地沉下去,而是从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口子,把血红色的光猛地泼洒出来,整个西边的天空和云层边缘,全都是那种扎眼的、悲壮的红色。湖水也被映照得像是一锅滚开的铁水。那一刻,真的,什么“晚霞”啊,“落日”啊,都太温柔,太书面语了。只有四个字能配得上那种景象的惨烈和壮阔——残阳如血。这四个字是有杀气的,有情绪的,带着一种末日般辉煌的仪式感。它不只是在说颜色,它在说一种力量,一种一天即将终结时的、毫不妥协的宣告。
说到底,语言文字的魅力,就在于此。它不是一张张平面的照片,它是一个个立体的、可以走进去体验的“场景胶囊”。当你真正身临其境,这些古老的词汇就会被你的个人体验所激活,然后它们会反过来,帮你更深刻地理解和记忆你所看到的一切。它们让短暂的风景,在你的生命里,拥有了一个可以被反复回味的、永恒的名字。而我们,这些热爱生活,又对文字有点贪心的人,能做的,就是不断地走出去,用自己的眼睛和心脏,去把这些“胶囊”一个个打开,然后,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——心旷神怡。啊,这个词,不用我多说了吧?就是你读完这些文字,长长舒出一口气时,那种感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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