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羽霜毛、亭亭玉立、引吭高歌、翩若惊鸿、鹄颈引领、曲项向天歌、凌波微步、洁白无瑕、优游自得、振翅欲飞。
说真的,有时候我觉得,词语这东西,在没被“激活”之前,就像是博物馆里贴着标签的蝴蝶标本。美则美矣,但终究是死的,是平面的。你认识它,你知道它叫什么,来自哪里,但你没见过它扇动翅膀时,阳光下那一点点磷粉的闪光。那些描写天鹅的四字词语,曾经对我来说就是这样。一排排整齐地钉在我的记忆板上,漂亮,但冰冷。
直到那天。
那天下午,我去了一个挺偏的湿地公园。不是周末,人少得能听见风吹过芦苇丛的呼哨。我没什么目的,就是想走走,让脑子里的噪音停一会儿。然后,我就看见了它们。就在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大水面的中央。
一开始,它们是静止的。有一只,离岸边不远,就那么孤零零地站着。水不深,刚好没过它黑色的蹼。那个瞬间,“亭亭玉立”这个词,像被人从我脑子里揪出来,用冷水浇醒,然后“啪”地一下,贴在了眼前的画面上。我以前总觉得这词儿是形容荷花、形容竹子的,最多,是形容一个身段极好的古典仕女。可我从没想过,用在一个活物身上,冲击力能这么强。它不是在“站”,你知道吗?它是在用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,宣告自己的存在。那根著名的、曲线优美的脖颈微微昂起,每一根羽毛都像经过精心梳理,纹丝不乱。周围的一切,风、水、光,都成了它的背景板。人类学一辈子仪态,可能都学不会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、全然舒展的骄傲。我们人类的“亭亭玉立”,总带着点刻意,带着点“看我,我在努力维持姿态”的紧绷感。但它没有。它就是那样,仿佛从开天辟地以来,就该是那样。
然后,它动了。
它滑入水中,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。那种从容,简直让人嫉妒。水面像一块最丝滑的绸缎,而它就是那枚最温润的玉佩,轻轻地滑了过去。我脑子里立刻跳出另一个词,一个我一直觉得有点“武侠小说”的词——凌波微步。以前读《天龙八部》,觉得段誉那功夫真是飘逸到没边儿,可终究是想象。但看着天鹅在水上划出那道几乎看不见涟漪的轨迹,我忽然懂了。真正的“高手”,就是这样,你看不到它在用力。它的姿态是全然的放松,好像移动这件事,根本不需要耗费任何力气。可你只要稍微有点常识,就知道那平静的水面下,它那双黑色的、并不怎么“优雅”的蹼,正在以极高的频率,疯狂地、拼命地划动着。生活不就是这样吗?我们看到的那些毫不费力的背后,藏着多少看不见的、拼尽全力的瞬间。那一刻,我觉得这天鹅简直是个哲学家。它用身体告诉我:把优雅留给世界,把辛劳藏进水里。
接着,更壮观的场面来了。远处的一群天鹅,似乎受到了某种号召,开始集体朝一个方向游动。然后,一只领头的,突然伸长了脖子,整个身体都向上提了一下,接着,巨大的翅膀“呼”地一下展开了!真的,你没在现场,你永远无法想象那个声音和画面。那不是“展开”,那是“炸开”。像是一朵巨大的、洁白的云,在你面前瞬间爆炸。羽翼扇起的风,带着水汽,甚至能吹到我脸上。那一瞬间的姿态,是真正的“翩若惊鸿”。曹植写洛神,用这个词来形容那种“体迅飞凫,飘忽若神”的动态美,简直是神来之笔。惊鸿,被惊扰的、即将远去的大雁或天鹅,那是一种带有仓惶和力量的、稍纵即逝的美。它不是摆拍,不是慢动作,而是生命力最原始、最不受控制的一次迸发。就在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作为一个“人”的渺小。我们的喜怒哀乐,我们的雄心壮志,在那种纯粹的、为了飞翔而生的力量面前,好像都有点……不值一提。
高潮还在后面。
它们不是安静的。尤其是在傍晚,在争夺领地或者呼唤伴侣的时候。我一直以为,“曲项向天歌”是种很诗意的、很悠扬的画面。直到我亲耳听见。那根本不是“歌”,至少不是我们人类定义的那种悦耳的旋律。那是一种极其高亢、嘹亮,甚至有点沙哑的、穿透力极强的鸣叫。引吭高歌这个词,在这里找到了它最原始的解释。“引吭”——把脖子伸长到极致,调动整个胸腔去共鸣;“高歌”——那不是为了取悦谁,那是生命最直接的呐喊,是一种宣告。我听着那声音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,突然觉得,我们对“美”的定义太狭隘了。我们总喜欢柔和的、悦耳的、符合我们审美习惯的东西。但那种充满野性、力量和生命本能的、不加修饰的“噪音”,其实有种更震撼人心的美。它在说:“我在这里!我活着!”
我还特别迷恋一个画面,一个词——鹄颈引领。就是天鹅伸长了脖子,朝远方眺望的姿态。这个词太妙了,“引领”,带领着、期盼着。它不只是一个静态的描述,它充满了动感和情绪。你看着它那个姿势,就会忍不住顺着它的目光去看,想知道它在等什么?是远行的伴侣?是回家的方向?还是一种对未知远方的、我们无法理解的向往?那天,我就看到一只天鹅,脱离了群体,独自面对着太阳落山的方向,维持着那个“鹄颈引领”的姿态,很久很久。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,也许它什么都没想。但那个剪影,那个仿佛把所有思念和等待都具象化了的姿态,让我心里某个地方,又酸又软。我们这一生,又有多少时间,是在这样“引领”而望,等待一个不确定的未来呢?
从那天起,这些四字词语对我来说,就再也不是标本了。它们活了。它们带着那天下午的风,带着水面的光,带着翅膀的呼啸和高亢的鸣叫。它们成了我记忆的一部分。每次我再看到“亭亭玉立”,我想起的就不再是画上的美人,而是那只天鹅骨子里的骄傲;看到“凌波微步”,我就想起那水面下的、不为人知的努力。语言文字的魅力,或许就在于此吧。它本身没有生命,但当你用自己的生活、用真实的体验去浇灌它,它就能长出独一无二的、只属于你的枝叶和花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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