烈日炎炎、骄阳似火、挥汗如雨、绿树成荫、枝繁叶茂、荷风送香、浮瓜沉李、铄石流金、暑气蒸人、倾盆大雨、夏日可畏。
说真的,每次一想到夏天,我脑子里蹦出来的根本不是一个词,而是一种感觉。一种黏糊糊的、滚烫的、混杂着青草味和柏油路被晒化了的味道的感觉。文字这东西,有时候特别奇妙,它能把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给你“啪”地一下,固化下来,变成一个可以触摸的实体。
就说最常见的那几个吧,骄阳似火,烈日炎炎。你品,你细品。这两个词儿摆在一起,味道完全不一样。“骄阳”,是带着情绪的,那太阳好像个脾气火爆的君王,高高在上,带着一股子不容置喙的霸道,要把整个世界都烤得服服帖帖。我总觉得,“骄阳似火”最适合的场景,是中午十二点,你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,抬头,阳光白花花的,晃得你眼晕,感觉自己就是那块被炙烤的铁板烧。
但“烈日炎炎”呢?它更像是一种状态的白描。“炎”这个字,两个火叠在一起,你看着它,就仿佛能感到那股热浪,一层一层,扑面而来,无处可逃。它没有“骄阳”那么具象化的人格,但它的压迫感是持续的、弥漫的。走在街上,感觉空气都在微微扭曲,每一次呼吸都吸进一口热气,那种感觉,就是“烈日炎炎”。它不是一个瞬间的暴击,是温水煮青蛙,让你慢慢被热力渗透。
当然,光有热不行,夏天得有生命力。我特别喜欢枝繁叶茂这个词。它太有画面感了。夏天午后,你躲进一棵大香樟树下,阳光被层层叠叠的叶子筛过,漏下斑斑点点的光影,在地上跳动。空气里有树叶的清香,还有泥土的味道。这时候,你听到的蝉鸣,都好像隔了一层滤镜,不那么聒噪了,反而成了催眠曲。这种浓得化不开的绿,这种把酷热挡在外面的温柔,就是“枝繁叶茂”给我的全部安全感。它不只是形容树,它是在形容一个庇护所。
说到享受,古人真的是把生活的艺术玩到了极致。浮瓜沉李,这四个字简直是一首小诗,一幅风俗画。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,脑子里“嗡”一下,仿佛看见了那个场景:一口刚打上来的井水,清冽冰凉,一个碧绿滚圆的大西瓜,因为密度小,懒洋洋地浮在水面上;几颗熟透了的紫红色李子,却安安静-静地沉在水底。这是一种动态的、充满物理趣味的画面。它不光是说“吃冰镇水果”,它说的是那个“镇”的过程,那种等待的、充满期待的闲情逸致。你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古人,坐在树下,摇着蒲扇,眼睛就那么盯着水里的瓜和李,心里盘算着,再等一小会儿,就一小会儿,那份凉意就能浸透到果心了。这种从容,现代人太缺了。我们现在,冰箱门一开,三分钟搞定。快是快了,但那份浸在时光里的韵味,没了。
夏天,也不总是那么温柔可人。它有暴躁的一面。比如一场雷雨来临前。那种暑气蒸人的感觉,你体验过吗?空气又闷又重,像一床湿透了的棉被,密不透风地盖在你身上。皮肤永远是潮的,汗出不来,也干不了,整个人像在蒸笼里。那个时候,你会无比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雨。
然后,它就来了。倾盆大雨。这个词好就好在它的蛮不讲理。“倾盆”,不是一滴一滴,也不是一丝一丝,是老天爷直接把一整个盆的水,“哗啦”一下,兜头倒下来。雨点砸在窗户上,噼里啪啦,像炒豆子;砸在地面上,溅起无数水花。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巨大的水声里,平日里熟悉的街道,瞬间变得陌生又壮观。我最喜欢这时候推开一点窗缝,那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、无比清凉的风灌进来,把一屋子的“暑气蒸人”全都冲刷得干干净净。那一刻的爽,千金不换。
但要说我心里,最能抓住夏天灵魂的词,其实是那个看起来有点冷冰冰的——夏日可畏。出自《左传》。第一次看到它,我愣了一下。夏天怎么会“可畏”?夏天不是西瓜、汽水、冰淇淋吗?不是假期和蝉鸣吗?后来年纪长了点,才慢慢咂摸出这词的深意。
“畏”,不是害怕,是敬畏。夏天的那种生命力,是蓬勃到近乎暴力的。你看那野草,一天一个样,疯长;你看那蝉,用尽一个夏天的力气去嘶鸣,然后死去;你看那太阳,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炙烤大地,驱动着万物的生发和衰亡。它有一种原始的、强大的、不为人的意志所转移的能量。它会让你挥汗如雨,会让你中暑,会让你烦躁不安。这种力量,渺小的人类在它面前,确实是值得“敬畏”的。它不像春天那么温和,不像秋天那么萧瑟,不像冬天那么死寂。夏天,是生命力最嚣张、最没有顾忌的季节。理解了“夏日可畏”,才算是真正懂了夏天的另一面,那种灿烂之下的、令人肃然起敬的强大内核。
所以你看,这些成语,它们哪里只是字?它们是感官的集合,是生活的切片,是我们祖先一代代人,用皮肤、用眼睛、用舌头感受过夏天之后,提炼出的情感结晶。每次我在酷暑里抱怨的时候,想到铄石流金这个词,就觉得自己的抱怨都显得小家子气了——人家那热,可是能把金属都融化掉的级别啊!顿时就觉得,眼下这点热,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。
语言,就是这么个好玩儿的玩意儿。它能安慰你,能让你共情,能让你在平平无奇的日子里,找到一点诗意和一点……嗯,敬畏之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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