呼啸、怒号、咆哮、呜咽、肆虐、鬼哭狼嚎、风声鹤唳、萧萧、凛冽、尖啸、飕飕、飒飒。
我敢说,人对声音的记忆,尤其是对大风声音的记忆,是刻在骨子里的。比视觉、比触觉,都要来得更蛮横,更不由分说。你可能忘了某个夜晚的月色,但你绝对忘不了那个夜晚,窗外那头风的困兽,是怎么折腾了一宿的。
我这人吧,对文字和声音都有点过分的神经质。一个词,一句话,一个声响,在我这儿都能被拆解、咀嚼、反复品味,直到榨干它最后一丝滋味。就说这风声,旁人听了,可能就是一句“今儿风真大”,就完了。但在我这儿,不行,这太潦草了。这风,它是有情绪、有性格、有表情的。你得用对的词,才能抓住它的灵魂。
就说 呼啸 吧。这个词,我觉得特别有画面感,像一支离弦的箭,带着速度和方向。“嗖——”地一下,从你耳边擦过去,又奔向了远方。它是有目标的,是尖锐的,是带着一股子“挡我者死”的劲儿。我以前住过一栋三十多层的高楼,楼间距又小。每到起风的季节,那风就像是被城市峡谷挤压、加速过的军团,从楼缝里穿过去,发出的就是这种声音。那不是一片混乱的噪音,而是成千上万支看不见的响箭,整齐划一地,呼啸而过。你躺在床上,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力量,从建筑的一头,贯穿到另一头。它让你觉得,自己住的不是什么安稳的家,而是风暴航道上的一个小小观察哨。
但如果风再大一点,情绪再激烈一点,“呼啸”就显得有点单薄了。这时候,咆哮 就该登场了。这个词,带着一股子兽性。它不是“穿过去”,而是“砸过来”。你听,咆哮,这个词本身的发音,口腔就要张得很大,气息要很足,带着胸腔的共鸣。这声音,是钝的,是沉的,是带着巨大体积感的。有一年冬天,台风擦边过境,我住在一个老小区的一楼,窗外就是几棵巨大的老樟树。那晚的风,就是 咆哮。它不是从远处传来,而是就在你窗前,那头巨兽就在你家院子里打滚、撒泼、用爪子挠你的玻璃。你能听到粗壮的树干在风里痛苦地呻吟,无数的枝叶被卷成一团,狠狠地砸在窗户上,发出“砰!砰!”的闷响。那已经不是单纯的声音了,那是一种震动,从地面传到你的脚底,再顺着脊梁骨爬上你的后脑勺。那一刻,你对自然的所有浪漫想象都会被击得粉碎,只剩下最原始的敬畏和恐惧。那风,它在对整座城市,不,是对整个世界发出它野蛮的、不容置喙的宣言。
可风也不总是这么暴力。有时候,它会流露出一种,怎么说呢,一种让人心头发紧的悲伤。这时候,我会用 呜咽。这个词太绝了。它把风从一个施暴者,瞬间变成了一个倾诉者,一个受伤的灵魂。我记得有一年初秋的傍晚,天阴着,我一个人走在一条空旷的河边小路上。风不大,但很有韧劲,持续不断地吹过来。它钻进你衣服的缝隙,掠过你的耳廓,发出的就是那种低低的、长长的、像是在勉力抑制着巨大悲痛的 呜咽 声。那声音里有故事。它好像在说,“我累了,我见过了太多的离别,我吹走了无数封没能寄到终点的信,我看见叶子离开树,看见船离开港,看见站台上挥别的手……” 你听着那声音,会没来由地想哭。整个世界的背景音,都变成了这首巨大的、孤独的安魂曲。它不是要吓唬你,而是要感染你,把你拉进它那无边无际的忧伤里去。真的,用“呜咽”来形容那种风声,简直就像给一幅黑白风景画,点上了最关键、也最让人心碎的那一抹灰色。
当然,还有更瘆人的。说到这儿,估计你已经猜到了那个词——鬼哭狼嚎。这词儿现在用得有点滥了,形容人唱歌难听也用它。但你真正在一个特定的情境里,听过那种风声,你就会觉得,创造这个成语的祖宗,真是个天才,而且,他那天晚上一定吓得不轻。那是我有一回在山里住一个老旧的木屋民宿。晚上,山风起来了。那声音,真的,我没法给你形容得更准确了。它不是一个单一的声调,而是无数个诡异声线的杂糅。有尖利的、像女人指甲刮过黑板的尖啸;有低沉的、像野兽在远处喉咙里发出的闷哼;还有那种忽高忽低、忽远忽近,完全没有规律可循的,就像有人在你耳边用气声讲着你听不懂的语言……那声音顺着门缝、窗缝、木板的缝隙钻进来,在小小的木屋里盘旋、碰撞、放大。整个屋子都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。你感觉那风不是“在”外面,而是“想”进来。它在试探,在寻找每一个薄弱的环节。那一刻,你脑子里所有关于山精鬼怪的故事,都会自己跑出来。你会觉得那风里裹挟着无数的魂魄,它们在哭,在嚎,在讲它们不甘心的故事。那一晚,我几乎是开着灯,用被子蒙着头熬过去的。从那以后,我再看“鬼哭狼嚎”这四个字,心里都沉甸甸的,那是一种能唤醒集体无意识里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的声音。
不过,说了这么多激烈的情绪,也得说说风平静安逸的一面。不然就太不公平了。我特别喜欢的一个词,是 飒飒。这个词,干净、利落,带着诗意。它天生就该属于秋天。你想象一下,走在一条铺满了金黄落叶的小径上,一阵清爽的风吹过,脚边的叶子被轻轻卷起,相互摩擦,发出的就是那种“沙沙沙”的,干燥又轻快的声音。这就是 飒飒。它不吓人,也不悲伤。它是一种季节的提示音,告诉你“秋天来啦”。它带着一点点凉意,但更多的是一种丰收后的从容和旷达。听着这种风声,你会想吟诗,想喝一杯温过的酒,想跟一个老朋友聊聊往事。它把风从一个庞然大物,变成了一个可亲可近的,带着植物清香的朋友。
你看,从 咆哮 的巨兽,到 呜咽 的怨魂,再到 飒飒 作响的秋日信使。风,还是那个风,是空气的流动。但我们用来捕捉它的词语,却赋予了它千变万化的性格和生命。我觉得这恰恰是语言最迷人的地方。它不只是一个工具,一个标签。它是一种魔法。它能把我们转瞬即逝的、模糊的感觉,提炼成一个精准的、能引起无数人共鸣的符号。所以啊,下一次起风的时候,别光顾着关窗户。你竖起耳朵,仔细听一听。然后问问自己:今天这风,它到底在说什么?它,应该叫什么名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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