闹哄哄、闹嚷嚷、闹腾腾、闹喳喳
我发现人对声音的记忆,真的,比对画面的还顽固。就像现在,我坐在这家据说全城最“静”的咖啡馆里,落地窗外是初冬疏疏落落的梧桐,咖啡师磨豆子的声音都像是怕惊扰了谁,压得极低,可我脑子里偏偏响起的,全是各种“闹”。这个“闹”字,你瞧,多奇妙。一个“门”里一个“市”,市集之声,破门而出。光是这个字形,就带着一股压不住、关不了的生命力。
有时候我觉得,汉语里最传神的,就是这些ABB式的叠词了。它们不是简单地重复,而是用一种近乎撒娇、或者说强调的口吻,把一个单字的性情,渲染得淋漓尽致。就说这个“闹”吧,它后面跟的字不一样,那股“闹”劲儿的质感、温度、甚至颜色,都完完全全地变了。
比如,闹哄哄。这个词一冒出来,我眼前立刻浮现的,是我姥姥家那间老屋的除夕夜。绝对不是贬义。那是一种温暖的、被幸福包裹的喧嚣。几十口人,挤在两张拼起来的大圆桌边,窗户上蒙着一层白色的水汽,你都看不清外面飘的是不是雪。空气里全是菜的香、酒的醇,混着大人们高八度的谈笑声、孩子们的追打声,还有电视里每年都一样的相声小品。那种声音不是刺耳的,它是……浑厚的,像一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浓汤。每个人都在说话,但好像又没人需要听清对方在说什么,那种快乐是弥漫在空气里的,你用呼吸就能感受到。那就是“闹哄哄”,是人间烟火最顶格的褒义词,是家的味道,是那种让你觉得无论在外受了多少委屈,只要回到这个“闹哄哄”的壳里,就安全了,就被治愈了。
可换一个字,就全变了。你听,闹嚷嚷。这词儿自带一股子不耐烦。它不再是温暖的浓汤,而是变成了夏天午后,菜市场里那种杂乱无章的声浪。讨价还价的声音,电瓶车急促的喇叭声,商家功放开到最大的叫卖声……所有声音都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,尖锐、零碎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为了生存的急迫感。有一阵子我上班要穿过一条老街,每天早高峰,那条街就是个活生生的“闹嚷嚷”现场。那种声音像钝刀子割你的神经,让你只想把耳朵堵上,快点逃离。它也是生活,但它是生活的另一面,是那种让你觉得疲惫、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的“闹”。它提醒你,这世界拥挤、忙乱,每个人都在奋力地为自己发声。
然后,还有个更有动态感的词,闹腾腾。如果说“闹哄哄”是氛围,“闹嚷嚷”是噪音,那“闹腾腾”就是一股能量。一股上蹿下跳、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能量。我小侄子,今年五岁,就是个行走的“闹腾腾”制造机。前一秒客厅还是安静的,他一放学回来,整个空间立刻就“活”了。沙发垫子被抽出来当城堡,遥控器是他的激光枪,满屋子都是他嘴里配的“biubiubiu”和“轰隆隆”的音效。他一个人,就能把七十平米的家,折腾出一种千军万马过境的气势。你看着他,是又好气又好笑。那种“闹”,是纯粹的生命力的释放,不带任何社会属性,就是原始的、蓬勃的、用不完的精力。大人累了一天,就特别怕这种“闹腾腾”,可真当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,你又会觉得……有点空。好像那股生命的热气,突然被抽走了。
说真的,我对这些词的偏爱,源于它们精确地捕捉了那些我们身处其中、却很难描述的“场”。它们是有“在场感”的词。它们不是对场景的客观描述,而是你作为一个人,身处那个场景里的主观感受。就像闹喳喳,这个词就更具体了,它几乎能让你听见声音的“质地”。它不像“哄”那么浑厚,也不像“嚷”那么嘈杂,它就是一群麻雀在电线杆上开会,或者是一群女孩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分享八卦。那种声音是细碎的、高频的,叽叽喳喳,像炒豆子一样。有时候觉得悦耳,觉得那是生活的热闹劲儿;有时候又觉得心烦,特别是你想安静看会儿书的时候。
我常常在想,人这种生物,真是矛盾。我们拼命地逃离喧嚣,跑到山里,跑到海边,去追寻所谓的宁静。可绝对的、死寂的安静,又会让我们感到恐惧。一个完全没有声音的房间,会让人觉得比闹嚷嚷的街头更可怕。我们骨子里,或许还是需要“闹”的。需要那种人与人之间碰撞出来的声音,来确认彼此的存在,来感知这个世界的脉搏。
就像此刻,我在这过分安静的咖啡馆里,反而无比怀念起姥姥家那个闹哄哄的春节。我甚至觉得,一个城市最有魅力的时候,不是它华灯初上、安安静静的样子,而是它苏醒过来,带着各种声音开始闹腾腾地运转起来的样子。那里面有欲望,有疲惫,有欣喜,有挣扎。那才是生活本来的,粗糙而又滚烫的质感。
可能,这就是语言的魔力吧。它让我们在远离一个场景之后,还能通过几个简单的字,瞬间被拉回到那种氛围里,重新体验一遍当时的温度和心跳。而这些“闹什么什么”的词,就是一把把钥匙,打开了一扇扇通往不同人间烟火的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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