鹤发童颜、白发苍苍、步履蹒跚、老态龙钟、风烛残年、垂垂老矣、老当益壮、精神矍铄、慈祥和蔼、德高望重、饱经风霜、返老还童、古稀之年、皓首穷经、倚老卖老、老气横秋。
每次看到这一串词,我心里就五味杂陈。它们像一排排贴在墙上的标签,整齐,冰冷,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定义感。可人是活的啊,是热的,是会呼吸、会叹气、会突然笑出声来的,怎么能被这些方块字框得死死的呢?
就说我姥姥吧。你要是用词典里的标准答案去套,她大概能占上好几个:白发苍苍,是了,她的头发细软得像一捧蒲公英,被岁月染成了月光色;步履蹒跚,也对,她从卧室走到客厅,那几步路像是在丈量一个世纪,每一步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颤巍。但这些词说出来,你脑子里浮现的是什么?一个模糊的、孱弱的、需要被同情的剪影。可那不是我姥姥。
我姥姥的“步履蹒跚”,是挪到厨房,颤巍巍地给我端出一碗她刚热好的、放了太多糖的甜汤,嘴里还念叨着“烫、烫、慢点喝”。她手抖,会洒出来几滴,但那碗汤永远是满的。我姥姥的“白发苍苍”,是她坐在窗边,阳光把她的银发照得透明,她眯着眼,用那双已经不太好使的眼睛,费力地给我缝一颗掉了的衬衫纽扣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一家干洗店的机器活儿都让我安心。这些词语,抽离了场景和爱,就只剩下了衰败的躯壳。它们太懒了,懒得去描绘那蹒跚里包含的执着,那苍苍白发下涌动的温柔。
我特别迷恋另一个词,饱经风霜。这个词不像前面那些那么“直给”,它有画面,有故事。我住的小区里,有个每天下午都雷打不动坐在石凳上看报纸的老大爷。他总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蓝色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。最绝的是他的脸,那上面的皱纹,简直是艺术品。不是那种松弛的、疲惫的褶子,而是像被刀刻上去的一样,纵横交错,每一条沟壑里都填满了阳光的碎屑和时间的尘埃。眼角的鱼尾纹像扇子一样打开,额头上的抬头纹是几道平行的、深刻的河道。你不觉得他老,你只觉得他“久”。他的存在本身,就让周围叽叽喳喳的孩童、匆匆忙忙的上班族都显得轻飘飘的。他很少说话,只是偶尔翻动报纸时,那双布满老年斑、青筋凸起的手,会发出一阵干枯的“沙沙”声。那声音,比任何语言都有分量。这就是“饱经风霜”活生生的样子吧,不是一个形容词,而是一部沉默的史诗。
当然,也有充满生命力的词。比如,精神矍铄。这个词我总觉得得配上点儿声音和动作才行。我们楼下有个爱拉二胡的大爷,每天清晨,天蒙蒙亮,就能听到他那咿咿呀呀的琴声。说实话,拉得……挺有个性的。但重点不是技艺。重点是那个“劲儿”。我偶尔早起下楼买早饭,会看到他。一个清瘦的小老头,腰板挺得笔直,闭着眼睛,整个身体随着弓弦的推拉而微微晃动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那一刻,他不是什么退休老人,他是个“角儿”,整个清晨的露天舞台都是他的。那股子专注和陶醉,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气神,就是“矍铄”最好的注脚。它告诉你,生命力这东西,有时候跟年龄真的没什么关系,它是一种态度。
而有些词,我以前觉得特别不喜欢,甚至有点刺耳,但后来慢慢咂摸出别的味道。比如“顽固”。我爷爷就是个顶顶“顽固”的人。他固执地认为,手机这玩意儿就是个“魔鬼”,会吸走人的魂儿。我们谁劝都没用。他有自己的一套生活逻辑:七点必须看新闻,八点必须去遛弯,搪瓷杯子必须配茉莉花茶,任何试图改变他节奏的行为,都会被他视为“瞎胡闹”。我曾经觉得他不可理喻,老气横秋,跟不上时代。
直到有一次,我爸给他买了个新的智能电饭煲,功能巨多,能预约能做蛋糕。结果我爷对着那花里胡哨的面板研究了半天,硬是没开开机。最后他涨红了脸,把那新锅往旁边一推,默默地拖出他那个用了二十多年、内胆都刮花了的老锅,淘米,插电,按下那个唯一的、无比清晰的“煮饭”键。锅盖“啪嗒”一声合上,他长舒了一口气。那个瞬间,我突然就懂了。他的“顽固”,不是对新事物的敌意,而是在一个他越来越看不懂、越来越失控的世界里,拼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。那个旧电饭煲,那套雷打不动的作息,是他给自己建立的安全区,是他的秩序和尊严。从那以后,我再看“顽固”这个词,就多了一丝心疼。
最可爱的词,莫过于返老还童。这不是说人真的变年轻了,而是说,在某个瞬间,他们卸下了所有“长者”的身份,变回了一个孩子。我亲眼见过我七十多岁的姨婆,为了抢电视遥控器看她喜欢的戏曲节目,跟我那六十多岁的舅公拌嘴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,气鼓鼓地谁也不理谁,那神情,活脱脱就是两个没抢到糖的小学生。还有一次在超市,看到一对老夫妻,老奶奶非要买一包五颜六色的水果软糖,老爷叔在旁边小声说:“医生说你血糖高,不能吃。”老奶奶眼睛一瞪:“我就尝一颗,剩下的都给你吃!”老爷叔立马投降,乐呵呵地把糖放进了购物车。那种天真和赖皮,是岁月淘洗后剩下的、最珍贵的金子。它让你觉得,所谓“老”,或许只是人生的一个长假,偶尔,还是可以溜出来,当一天孩子的。
所以你看,词语本身是没有温度的。是我们,用我们的经历、我们的情感、我们的偏见,给它们上了色,定了调。你可以说一个人垂垂老矣,也可以看到他坐在夕阳里,眼神安详,那是一种与世界和解后的宁静。你可以说一个人老态龙钟,也可以发现他只是在用一种更缓慢、更温柔的方式,去触碰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世界。
语言是工具,但也常常是陷阱。它试图概括,却往往会削足适履。下一次,当我们想用一个词去形容一位老人时,或许可以停一下,先别急着贴标签。去看看他们的眼睛,那里面藏着星辰大海;去握握他们的手,那上面刻着山川河流;去听听他们的故事,那里面有我们尚未经历的悲欢离合。
那个瞬间,你会发现,所有形容词都显得如此笨拙,又如此多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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