枝繁叶茂、郁郁葱葱、苍翠挺拔、亭亭如盖、盘根错节、虬枝峥嵘、婆娑起舞、摇曳生姿、枯藤老树、参天大树、绿树成荫、沙沙作响。
说真的,每次听到有人形容一棵树,翻来覆去就只有“绿油油”或者“好高好大”,我心里就咯噔一下。太懒了。真的,太懒了。语言的贫乏,某种程度上,不就是感受力的贫乏吗?你没看到那片绿里有多少种层次的绿,没看到那“高大”里藏着多少种挺拔的姿态。
对我来说,词语和树,简直是绝配。它们都从土地里长出来,带着最原始、最沉默的力量。
我小时候,院子里有棵巨大的香樟。夏天,它的气味能渗透进午睡的梦里。那棵树,用“枝繁叶茂”都不够,它更像是一种庇护,一种宣告。它的树冠巨大无朋,撑开来,就是一片自己的天。阳光好的时候,光线要费好大劲才能从叶子的缝隙里挤进来,在地上洒下一片晃动的、破碎的金子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亭亭如盖这个词,但我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感受过。站在那下面,暑气被隔绝在外,整个世界都凉快、安静下来,只剩下蝉鸣和自己小小的呼吸声。这四个字,对我来说,不只是一个形容词,它是一种安全感,是一种被温柔包裹的童年记忆。
后来我搬家了,住进了一个老小区。楼下有一排法国梧桐,秋天落叶能铺满整条路。但最让我着迷的,是春天。春风一吹,那些光秃秃了一整个冬天的枝条上,会冒出毛茸茸的、淡黄绿色的嫩芽,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开来。那种姿态,你不能说它“茂盛”,那太笨重了。它是一种轻盈的、带着试探和欣喜的伸展。我觉得,摇曳生姿这个词简直是为它们量身定做的。尤其是在傍晚,夕阳的光斜斜地打过来,给每一片新叶都镶上一道金边,微风吹过,整棵树都在轻轻晃动,那不是摇摆,那是在舒展筋骨,是在对春天点头微笑。你懂我的意思吗?那是一种生命苏醒时,带着点羞涩又难掩喜悦的动态美。
当然,树也不总是这么温柔可亲的。
我去南方旅行,第一次见到巨大的榕树时,整个人都被镇住了。那已经不能称之为“一棵树”了,那是一座小小的、活着的城堡。它的根,从地里钻出来,又扎进地里去,有的气生根从高高的枝干上垂下来,像老人的胡须,也像瀑布,一旦触到地面,就立刻变得坚硬、粗壮,成为新的树干。那场面,就是活生生的盘根错节。每一个鼓起的树结都像一块贲张的肌肉,每一条暴露在外的根都像一条遒劲的手臂,死死地抓着大地。你看着它,脑子里不会想到什么岁月静好,你想到的全是时间、力量、挣扎和征服。它身上写满了历史,写满了对抗台风、对抗干旱、对抗一切的战斗檄文。它不美,但它有种让人心生敬畏的、粗砺的壮阔。
与这种力量感相呼应的,是另一种形态。在北方的山上,我见过很多松树和柏树,它们就那么孤零零地、或者成群地,从岩石的缝隙里长出来。身形算不上巨大,但笔直得像一杆标枪。那种姿态,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就是苍翠挺拔。那个“挺”字,是精髓。它不是被动地生长,它有一种主动的、向上的意志力。不管风有多大,雪有多厚,它就是那么站着,不弯腰,不低头,连叶子的绿色都带着一种冷峻的、不妥协的质感。这种树,你看久了,会觉得自己的腰杆都直了一点。它把一种精神气,物化成了一种形态。
我最爱的一个词,其实很常见,但我觉得它最能捕捉到树的灵魂——沙沙作响。这个词太有魔力了。不同的树,沙沙作响的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。白杨树的叶子,是那种有点神经质的、清脆的“哗啦啦”,像有人在飞快地翻书。松林里的声音呢,是“涛”,是低沉的、连绵不绝的“呼——”,像远处的海潮。而竹林里的声音,是“簌簌”的,轻微的、细碎的,像春蚕在吃桑叶。闭上眼睛,光听声音,你就能分辨出这是怎样的一片林子,它是什么心情。对我来说,听树叶沙沙作响,是比任何白噪音都管用的安眠药。那是自然在对你说话,用一种你不需要翻译就能听懂的语言。
有时候,生命力也体现在它的反面。比如冬天,万物凋零,一棵光秃秃的老树站在荒野里,背景是铅灰色的天。那画面,配上“枯藤老树昏鸦”,简直是刻在中国人文化基因里的意象。但你仔细看,那光秃秃的枝干,并没有死气。它们在天空中伸展出的轮廓,有一种瘦硬的、倔强的风骨。那种嶙峋的姿态,我喜欢用一个更生僻的词——虬枝峥嵘。像龙爪,像鹿角,每一根枝条的扭转,都充满了对抗的力量感,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繁华和伪装之后,剩下的最真实的骨架。这种美,更深刻,也更打动人。
所以你看,每一个词背后,都是一个独特的视角,一种特定的情感。它们不是孤立的文字,它们是钥匙,能打开我们和自然之间一扇又一扇尘封的门。下次,当你再站在一棵树下,别只说“好绿啊”。试着去感受它,去听它,去找一个真正属于它的词。也许是柳树的婆娑起舞,也许是古槐的盘根错节。当你找到那个词的瞬间,你会发现,这棵树,和你,才算真正地认识了。而这个过程,本身就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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