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文中表示我的词

我、吾、余、予、朕、孤、寡人、鄙人、在下、臣、仆、不才

有时候我真觉得，语言这东西，是有体温和脉搏的。尤其是在指代“自己”这件事上。

今天下午，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着一张灰色的网，我没开灯，就窝在沙发里，忽然特别想琢磨一件事：在那个没有“我”这个字一统天下的古代，人们是怎么称呼自己的？那一瞬间，感觉自己不只是在想一些生僻词，而是在触摸一个个鲜活、但早已逝去的灵魂。

就说最常见的“我”和 吾 吧。现在我们张口闭口都是“我”，方便，直接，像快餐，解决了沟通的基本需求，但没什么回味。可“吾”不一样，你试着在心里默念一下这个字，是不是感觉整个人的气场都沉下来了？它带着一种笃定和坚持。“吾日三省吾身”，这话说出来，就不是简单的“我每天反省自己三次”，那里面有一种对自己生命状态的庄重承诺。我想象一个古代的书生，在昏黄的油灯下，用带着墨香的手指点着书页，一字一句地说出“吾辈”，那是一种身份认同，是一种超越了个体的，属于一个群体的骄傲和责任。现在谁还说“吾辈”啊，我们说“我们这代人”，听着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

然后是 余。这个字，简直是为诗人量身定做的。屈原说，“路漫漫其修远兮，吾将上下而求索”，这里的“吾”还是一种坚定的行动者。可当他说“亦余心之所善兮，虽九死其犹未悔”，这个“余”，就变得特别、特别个人化。它像一声悠长的叹息，带着点不被理解的孤独和清高。余，是剔除了所有社会身份后，那个最本真、最柔软、最文艺的内核。我有个朋友，搞设计的，性格就特别“余”。他不爱扎堆，不聊八卦，就喜欢一个人捣鼓他的那些花花草草和稀奇古怪的模型。他从不说“我觉得这个方案不好”，他会皱着眉，沉吟半天，然后说：“这个……余心不安。” 一下子，就把一个冰冷的甲方乙方问题，变成了他个人美学和良知的拷问。你看，多妙。

说到最顶格的，当然是那几个字：朕、孤、寡人。小时候看电视剧，总觉得皇帝自称“朕”是天经地义的霸气。现在长大了，再品这几个字，咂摸出的全是苦味。朕，是天下独一份的“我”，是权力，也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。它把你和所有人隔开，你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平等地说“我们”的朋友。而 孤 和 寡人，就更直接了，简直是把“我是个孤家寡人”这句话，刻在脑门上，天天昭告天下。寡德之人，孤单之人。那种坐在最高处，俯瞰山河，却连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的悲凉，全被这两个词说尽了。权力真是个怪物，它给你一切，然后收走你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所有温情。金銮殿顶上冰冷的琉yí瓦，大概就是“孤”与“寡人”最真实的触感。

当然，有往上走的，就有往下走的。往下走，那可就太精彩了，简直是一场大型的人间处世表演。

比如 鄙人。这个词现在偶尔还能在一些特别正式或者说……有点“装”的场合听到。你注意观察，饭局上，一个想极力表现自己谦逊但又想让你知道他很有分量的人，最爱用这个词。“鄙人愚见”，嘴上说着“鄙”，眼睛里全是“你快夸我”。这个词特别有画面感，就像一个人一边九十度鞠躬，一边偷偷抬眼看你的反应。它不真诚，但它很有用，是一种社交润滑剂，一种心照不宣的表演。我上次就遇到一个张总，酒过三巡，聊起一个项目，他摆摆手，满面红光地说：“鄙人 不才，也就牵头做了那么一点点微小的工作。” 我差点就把嘴里的茶喷出来。那份“谦虚”底下，涌动着多大的骄傲啊。

还有 在下、仆、不才。这几个词，就更卑微了。“在下”还带着点江湖气，像是武侠小说里，一个侠客对着前辈拱手，“在下姓李，无名小卒一个”，透着一种规矩方圆。而 仆，就更低了，几乎是把自己当成对方的附属品，有种心甘情愿的追随感。我想起以前看那些文人墨客的书信，给自己的恩师或者敬重的前辈写信，落款常用“不才 某某顿首”。“不才”，没有才能，是一种自谦，也是一种对对方才能的极大肯定。这里面有真诚的成分，但更多的是一种体面。现在我们写邮件，结尾写“best regards”，或者“祝好”，高效，但毫无感情。我有时候手痒，真想给一个我特别敬佩的老师回邮件时，结尾写上一句“学生不才，斗胆请教”，然后想了想，还是算了，怕被当成神经病。

你看，一个简单的“我”，在古人的世界里，能变幻出多少种身份、多少种心情、多少种姿态。得意时，失意时，庙堂之上，江湖之远，闺阁之内，战场之中……每一个自称，都是一个精准的身份定位仪，也是一幅细致入微的心情素描。它不像我们现在，一个“我”字走天下，高兴是我，悲伤是我，愤怒是我，谦卑也是我。我们的情感表达，更多地依赖形容词、副词和语气助词去辅助。而古人，有时候选一个字，就够了。

就像现在，雨停了，屋里更暗了。我从沙发上站起来，走到镜子前，看着里面那个模糊的影子。今天，我是谁？是那个想在文字里孤芳自赏的“余”？是那个在工作中偶尔需要逢场作戏的“鄙人”？还是那个在宏大的历史和叙事面前，感到自己渺小如尘埃的“不才”？

都不是，又都是。最后，我只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，轻轻说了一声：“嘿，我。”

就是那个“我”。

一个复杂的、矛盾的、由无数个“余”、“鄙人”、“不才”……间或还做着“朕”的白日梦的，最普通不过的，我。

这大概，就是语言穿越时空，给我的最好礼物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