力透纸背、入木三分、笔走龙蛇、龙飞凤舞、铁画银钩、行云流水、一气呵成、颜筋柳骨、矫若游龙、挥洒自如。
窗外的雨,终于小了。刚才还是那种不管不顾的、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的泼辣劲儿,现在收敛了,变成一丝一丝挂下来的,像最细的银丝线。我就这么看着,看水迹在窗户上怎么走,怎么拐弯,怎么汇合,最后慢悠悠地滑到底。这个过程,毫无道理地,让我想起了“书法”。具体点说,是行云流水这个词。
你看,这词多妙啊。我们现在用它来形容做事顺畅,说话利索,但它最初的画面感,就是属于笔和墨的。就像窗上这道水痕,从起点到终点,没有一丝犹豫、一次卡顿,全凭重力和表面张力牵引着,走得那么自然,那么理所当然。我有时候打字,敲键盘敲得飞快,一篇文章几千字,很快也就出来了,但我心里清楚,这跟“行云流水”是两码事。键盘的产出,是模块化的,是“咔、咔、咔”的敲击组合,是逻辑和肌肉记忆的胜利。但真正的行云流水,是一种“气”的贯通。是一种从心底涌出,流经手臂,抵达指尖,最后在纸上完成一次能量释放的完整过程。我见过一位老先生写字,他写之前,就是喝茶,闭眼,也不说话。然后突然,就那么一瞬间,他睁开眼,饱蘸浓墨,一提笔,整幅字一挥而就,中间都不带喘气的。写完,额上全是细汗,但整个人的精气神,好极了。那个瞬间,就是一气呵成。它不是单纯的速度快,而是一种能量的凝聚与爆发,是时间和精神的高度压缩。
小时候,家附近有个老药铺,那种还用算盘,药材都装在一个个深棕色小木抽屉里的老铺子。坐堂的老中医,写方子就用毛笔。他的字,老实说,我小时候看不出好坏,只觉得张牙舞爪的,像鬼画符。但印象最深的,是他写字的那股劲儿。他用那种很薄的、草黄色的麻纸,可他下笔极重,手腕一沉,感觉那笔锋都要把纸给戳破了。他写完,我们拿过方子,翻到背面,真的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墨迹渗透过来的印子。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个词叫力透纸背,我只是本能地觉得,这个老大夫开的药,一定特别管用。因为他的字里,有劲,有一种不容置疑的、沉甸甸的信赖感。那不是漂亮,是一种力量。后来读到王羲之的故事,说他写的字,木工刻下去,发现墨迹渗入木板足有三分深,才恍然大悟,原来入木三分最初是这么来的。这跟老大夫的药方,不是一个道理吗?有些东西,它的力量不在表面,而在它的渗透性,它的影响力,它能抵达的深度。现在我们看报告、读文章,常常觉得索然无味,就是因为那些文字太轻了,它们飘在纸上,飘在屏幕上,就是进不到你心里去。它们没有“力”,也没有“分”。
我对书法的迷恋,可能就是从这些具体的生活场景里来的。我不是什么收藏家,也谈不上多懂,就是一个纯粹的、对文字和它呈现方式特别敏感的普通人。我着迷于那些动态感极强的字。比如,笔走龙蛇。这四个字本身就像一幅画。你闭上眼,几乎能看到那支毛笔在纸上狂奔,时而盘踞,时而腾空,留下的墨迹就如同龙蛇狂舞的轨迹。还有更华丽的,龙飞凤舞。那已经不只是写字了,那是在纸上跳的一场盛大的舞蹈,有龙有凤,有阳刚有阴柔,有气势磅礴有体态轻盈。我曾经在一个展览上,看过一幅巨大的草书作品,真的就是当场被镇住,挪不动步。你根本不需要去辨认他写的是哪个字,光是看那些线条的纠缠、墨色的浓淡、空间的布局,你就感觉有一种巨大的能量扑面而来。那种感觉,就像在现场听一场交响乐,所有的乐器在你面前同时奏响,把你整个人都包裹起来。那是一种纯粹的、诉诸感官的审美体验。创作者得有多大的激情和自信,才能做到这般挥洒自如。
但说实话,这种外放的、张扬的美,看多了,有时候会觉得有点“闹”。反而是后来,我慢慢开始懂得欣赏另一种美,一种更内敛,更讲究筋骨的美。这就得说到颜筋柳骨了。这个词太高级了。它把书法的审美,从单纯的形态美,提升到了“骨相”的层面。“颜筋”,说的是颜真卿的字,饱满、雄浑,像一身健硕的肌肉,充满了力量感;“柳骨”,说的是柳公权的字,瘦硬、挺拔,像一副刚正不阿的骨架。一“筋”一“骨”,构成了汉字风骨的两种极致。这让我明白,真正上乘的书法,不是只有飘逸和洒脱,它必须有“骨头”撑着。就像一个人,你可以风趣幽默,可以潇洒不羁,但你内里得有原则,有底线,有那根撑着你的“脊梁骨”。没有骨头的字,再怎么龙飞凤舞,也是一滩烂泥,是轻浮的。我开始学着在一幅字里,去寻找它的“筋”和“骨”,去看它的每一笔是不是立得住,它的结构是不是稳。这个过程,让我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变了。我看建筑,看设计,甚至看一个人,都会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内在的、支撑性的结构。浮华的表面之下,那个“骨架”才是最重要的东西。
说到底,这些关于书法的成语,早就超越了书法本身。它们是我们这个民族,在几千年的时间里,通过一支毛笔,提炼出的一整套关于“力与美”“形与神”“骨与肉”的哲学。它们藏在我们的日常用语里,塑造着我们的审美,影响着我们的思维方式。每当我看到一个小孩,笨拙地握着毛笔,在宣纸上小心翼翼地画下一道墨痕,我都会觉得特别感动。他在做的,不仅仅是写一个字,他是在用自己的身体,去连接一个古老而充满生命力的传统。也许他写得歪歪扭扭,离铁画银钩差了十万八千里,但那个瞬间,他小小的身体里,正试图去理解什么是“力”,什么是“专注”,什么是从无到有的创造。
这雨后的空气真好,带着点湿润的泥土味。窗上的水痕也干了,没留下一丝痕迹。但我知道它刚刚“走”过。就像那些好字,好词,它们进入你的眼睛,进入你的生活,就算有一天你忘记了具体的形态,它们留下的那股“劲儿”,那种“风骨”,已经悄悄地,成了你身体和思想的一部分。真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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