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冽、朔风、寒潮、冰封、萧瑟、枯寂、蛰伏、呵气成霜、万籁俱寂、风刀霜剑、围炉夜话、冬日暖阳、残雪、窗花、缩手缩脚。
降温了。不是那种跟你客气一下、打个招呼的降温,是那种一觉醒来,世界被按了静音,连窗外的风都变了一副腔调的,真家伙。我总觉得,语言是有体感的,有些词,你一念出来,身体某个部位就开始下意识地发紧。比如,凛冽。
这两个字,对我来说,就不是形容词,是动词。是北风攥着一把看不见的沙子,狠狠抽在你脸上的感觉。它不是那种湿冷的、黏糊糊的南方魔法攻击,它是纯粹的、干燥的、物理上的暴击。走在北京的冬天,尤其是在那种空旷的、没什么高楼挡着的大马路上,你就能完完整整地体会到什么叫朔风。那风声,根本不是“呼呼”,是“呜——嗷——”,带着一种荒原的、不讲道理的野性,好像随时能把人的天灵盖给掀了。你把自己裹成一个球,帽子、围巾、口罩,全副武装,但没用。那风是液态的,总能找到你的破绽,从袖口、领口、裤腿里钻进去,贴着你的皮肤,给你跳一支冰上的芭蕾。那一瞬间,人所有的优雅和从容都荡然无存,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:缩手缩脚,以及,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。
可说来也怪,我偏偏就迷恋这种被“暴击”后,冲进门那一刻的巨大幸福。你知道吗,没有前头那段风刀霜剑的铺垫,室内的温暖就显得特别……廉价。你必须先在外面冻得跟孙子似的,手指头都僵了,感觉自己快成一根冰棍了,然后“哗啦”一下推开家门或者咖啡馆的门,一股混合着暖气、咖啡香和人气的热浪把你整个儿抱住。我的天,那一刻,简直是重生。你会长长地、带着颤音地呼出一口气,然后看着那口气在瞬间凝成白雾,这不就是活生生的“呵气成霜”嘛。这四个字,在书里看,是文绉绉的意象;在生活里体验,却是狼狈又真实的幸福凭证。
冬天的光线也特别有意思。夏天的太阳是老板,热烈、直接,甚至有点霸道,让你无处可逃。冬天的太阳呢?它像个偶尔来探班的老朋友,温柔,矜贵,而且特别有分寸感。我们管它叫“冬日暖阳”。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被珍惜的、失而复得的况味。它斜斜地打在窗户上,温度不高,甚至可以说没什么实际的取暖作用,但它就是能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、金灿灿的。我最喜欢在这样的午后,什么都不干,就搬把椅子坐在窗边,看光线里那些细小的、上下翻飞的尘埃。它们在那一束光里,好像都有了生命,像一群迷你的、透明的精灵。那一刻,整个世界都慢下来了,温吞、柔软,让人只想打盹。
然后是安静。冬天的安静,跟别的季节不一样。夏天是吵的,蝉鸣、蛙叫、空调外机的轰鸣,那是一种生命力过剩的热闹。秋天是脆的,风吹叶落,有种清爽的响动。而冬天,尤其是下过雪的夜里,那种安静,是“万籁俱寂”。雪是天然的吸音板,它把一切细小的、烦躁的噪音都给吞掉了。你站在阳台上,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,和雪花偶尔落在栏杆上那种微不可闻的“簌簌”声。这种安静不是空洞,它是有质感的,像一块厚重的天鹅绒,把整个城市都包裹起来。它会逼着你往里走,往自己的内心深处走。
所以啊,我总觉得冬天是个适合蛰伏的季节。你看自然界的动植物,都懂这个道理。它们把能量收回来,藏到根里,藏到洞里,不是放弃,是为了来年更好地生发。人也一样。外部世界变得简约、冷肃,反而给了我们一个机会,去整理内心那些繁芜的、杂乱的东西。夏天的时候,总有各种各样的局,各种各样的邀约,你被推着往前走。到了冬天,一切都慢了,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拒绝一些不必要的社交,捧着一杯热红茶,窝在沙发里读一本厚厚的小说,或者什么也不想,就发呆。这种状态,绝不是颓废,它是一种积蓄。就像土地要在冬天里休养生息,我们也需要这样一个“枯寂”的阶段,去消化、去沉淀。
当然,蛰伏不等于孤僻。冬天的另一大乐趣,是“聚”。因为外面冷,所以室内的相聚就显得格外温暖、格外有意义。我脑子里最美的画面,不是什么宏大的场景,就是“围炉夜话”。虽然现在我们没有炉子了,但那种精神内核还在。三五好友,外面飘着雪,我们不开亮得刺眼的大灯,就开几盏昏黄的落地灯,围着一张桌子,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,或者就只是喝着酒,天南地北地胡聊。窗户上全是水汽,我们就在上面画画、写字。聊天的内容可能没什么营养,但那种氛围,那种人与人之间因为共同抵御寒冷而产生的亲密感,是任何季节都给不了的。
我喜欢观察冬天的细节。比如结在玻璃上的窗花,每一片都独一无M二,像大自然随手画的抽象画,精致得不可思议。还有雪停了之后,那些没被清扫干净的残雪。它们躲在背阴的墙角、草丛里,固执地坚守着,像一句没说完的话,一个没做完的梦。它们记录了前几天的天气,也记录了走过它的人和动物的脚印。你会看到一排小小的猫爪印,像梅花一样,从这片残雪,跳到下一片,充满了生命的故事感。
所以你看,冬天绝不是一个只有“冷”字的季节。它的词语,它的意象,是矛盾又统一的。它有“凛冽”的严酷,也有“暖阳”的慈悲;它有“万籁俱寂”的清冷,也有“围炉夜话”的喧腾;它逼着你“蛰伏”,又让你在蛰伏中找到与自己、与他人更深层的连接。它把世界的样子简化到极致,只剩下黑白灰的线条,但也正因如此,那一点点光,一点点热,一点点绿意(比如冬青),才显得那么珍贵,那么动人。这大概就是冬天教给我的,关于语言和生活的辩证法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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