含苞待放、娇艳欲滴、姹紫嫣红、繁花似锦、花团锦簇、傲雪凌霜、暗香浮动、落英缤纷、孤芳自赏、亭亭玉立、灼灼其华、残红、凋敝、零落、枯萎。
说真的,每次跟人聊起花,我都有点“职业病”发作。他们说“好看”,我说“嗯,是好看”,但脑子里已经开始自动检索词库了。是哪种好看?是清晨挂着露水的那种,还是夕阳下被镀上一层金边的那种?是那种铺天盖地、让你喘不过气的阵仗,还是墙角里自己跟自己玩儿的那一小朵?你看,语言这东西,一旦你对它有了要求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就说楼下花坛里那些刚下过雨的月季吧。邻居大妈路过,乐呵呵地说:“嘿,这花,真精神!”。精神,多朴素、多有生命力的一个词。但我凑近了看,我的天,那花瓣边缘卷着、颤着,上面凝着一颗浑圆的水珠,透明得像小孩子的眼泪,光一照,里面仿佛装着一个微缩宇宙。这幅景象,你要我怎么只用“精神”两个字来概括?这分明就是活生生的娇艳欲滴。那个“滴”字,是精髓,是动态,是马上就要顺着花瓣弧线滑落下来的那个瞬间。我能在那儿看十分钟,就为了等那一“滴”,那一下坠,才算给这个词完成了最终的仪式。
有时候我又觉得,单个的词,其实挺无力的。它需要一个场景,一个“场”,才能活过来。春天的时候,我去过一次昆明的花市,那才叫真正的“疯了”。人被淹没在颜色和气味里,你根本没法思考,只能被动地接收。那种感觉,就是繁花似锦在你眼前炸开。但这个词还是太文雅了,现场的感觉更像是“色彩的暴力”。杜鹃、玫瑰、百合、洋桔梗……一桶一桶,一车一车,毫无章法地堆着,但那种蓬勃的、原始的生命力,简直要命。姹紫嫣红这个词在那儿都显得有点小家子气,它更适合形容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花园,而不是这样一个野蛮生长的生命集市。在那个地方,我第一次觉得,语言有时是多么苍白。
可一旦脱离了那种喧嚣,语言的魅力又回来了。
我尤其喜欢观察那些“不合群”的花。去年冬天,小区里那几株腊梅开了,就那么几朵,疏疏落落挂在光秃秃的枝丫上。北风一刮,别的植物都缩着脖子,就它,在灰蒙蒙的天空下,透着一种近乎固执的、冷冷的清香。那时候,你脑子里冒出来的词,绝不会是热闹的,只会是傲雪凌霜,或者是更私人的、带着一点点怜爱和敬佩的孤芳自赏。这个词用在人身上,多少有点贬义,带着点“你清高,你了不起”的讥讽。但用在这朵小小的、黄色的、在寒风里兀自芬芳的花身上,却是一种至高的赞美。它不需要观众,它的盛开是它自己的事,它的芬芳是它与这个世界的私密对话。我站在那儿,闻着那股香味,觉得整个人都被净化了。
说到香味,又是一个文字游戏。桂花的香,是甜腻的,有穿透力,老远就能闻到,像个热情奔放的小姑娘,毫无保留。但兰花的香呢?是暗香浮动。你得静下心来,屏住呼吸,甚至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那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才会像小猫的爪子一样,轻轻挠你一下。它不主动攻击你的嗅觉,而是引诱你,让你去寻找。这种高级感,是文字才能精准捕捉到的微妙差别。
我还记得,有一次,一个很久没见的朋友来看我,带了一束白色的郁金香。它们被包裹在牛皮纸里,每一朵都还是含苞待放的样子,青涩、矜持,像一群穿着芭蕾舞裙、还没登台的少女。我把它们插在透明的玻璃瓶里,放在窗边。接下来的一周,我见证了一场无声的演出。它们从紧闭,到微微张开一道缝,再到完全舒展开,每一片花瓣都伸展得那么舒畅、那么骄傲,那种姿态,我想也只有亭亭玉立可以形容万一。它们站在那儿,不说话,就自带一种贵气和风骨。
但最让我着迷的,其实是花朵的另一面。是它们衰败的过程。
我们太习惯赞美盛放了,却很少有人会去认真看看一朵花是怎么“死”去的。那束郁金香,在绽放到极致之后,花瓣开始慢慢失去水分,边缘变得像薄脆的纸,颜色也从纯白变得微微泛黄。这个过程,缓慢而优雅。然后,某一个清晨,我看到第一片花瓣零落下来,悄无声息地躺在桌面上。不是“掉”,是“零落”。一个“零”字,就有了那种孤独和萧索感。
后来,我索性不清理它们,就让它们那么自然地凋敝。整个花瓶,从一场盛大的白色典礼,变成了一场关于时间的行为艺术。那些枯萎的花瓣,卷曲着,上面布满了细密的、像地图一样的纹路,颜色也成了深浅不一的、有故事的米色。这算什么呢?枯萎吗?这个词太直接,太没有美感了。我更愿意叫它残红——虽然它们是白色的,但“残红”这个词里那种“曾经绚烂过”的意象,那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怅惘,才是我眼里它们的样子。
我把那些完全干透了的花瓣收集在一个小盒子里,偶尔打开闻闻,还有一种混合着尘土和干草的、奇特的香味。朋友来我家看到,说:“怎么还不扔掉?” 我说,你不觉得这很美吗?盛开是一种美,凋落是另一种。从含苞待放到娇艳欲滴,再到落英缤纷和最终的凋敝,这才是一朵花完整的一生啊。我们使用的每一个词,都只是在为它们生命的某一个切片做标注而已。
而真正打动我的,是这些词语背后连接着的情感和记忆。一说“灼灼其华”,就想起《诗经》里那位待嫁的新娘;一念“落英缤纷”,脑海里就是桃花源里那个不知有汉、无论魏晋的乌托邦。这些词,早就不是单纯的形容词了,它们是文化的密码,是我们与自然、与历史、与情感连接的通道。
所以啊,别再只说“花真好看”了。多可惜啊。下次,再看到一朵花,试着去感受它,去想一个独一无二的词给它。这个过程,比单纯用眼睛看,要有趣一百倍。这是你和它之间,也是你和语言之间,一场心照不宣的约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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