淳朴、憨厚、勤劳、质朴、朴实、坚韧、豪爽、粗犷、土生土长、乡土气息、愚昧、粗鄙、狡黠、狭隘、鼠目寸光。
说真的,每次看到有人用那几个老掉牙的词去框住一群人的时候,我这心里就跟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似的,不舒服。特别是形容农村人。一上来,就是一套组合拳:淳朴、憨厚、勤劳。听着是好话,对吧?可我咂摸来咂摸去,总觉得味儿不对。这里面有种居高临下的、来自远方的、雾蒙蒙的想象。像是在逛动物园,隔着玻璃指着说:“你看,多可爱,多原生态。”
这感觉,在我上周回我姥姥家的时候,达到了顶峰。
我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,看我三舅捣鼓他那台用了快十年的拖拉机。太阳毒得很,他光着膀子,后背晒得像块红亮的酱肉,汗水淌下来,在尘土里冲开一道道沟壑。城里来的一个远房亲戚,撑着遮阳伞,抿了口冰镇绿茶,远远地对我妈感叹:“你看三哥,多朴实啊。”
我差点把嘴里的毛豆给喷出去。
朴实?这个词太轻了,太滑了,它像一层光滑的保鲜膜,试图包裹住一些粗糙、滚烫、甚至有点硌手的东西,结果根本包不住。我三舅那个人,你要说他朴实,他能跟你聊拖拉机发动机的缸压聊到半夜,能把村里每家每户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给你盘得明明白白,能一眼看出今年的雨水是多是少,玉米该什么时候种。他会在酒桌上吹牛,说自己年轻时一拳头能撂倒一头牛;也会在背后偷偷跟我说,盘算着把家里的地包出去,自己去县城学个电焊,给我表弟攒点老婆本。这叫朴-实-吗?不,这叫生活,这叫一个男人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,用尽浑身解数,撑起一个家的复杂、立体和……怎么说呢,一种带点土腥味的精明。
很多人一提到这种精明,就容易滑向另一个词:狡黠。哦,这个词就更傲慢了。好像他们的那点算计,上不了台面,是“小农意识”的产物。可我看到的不是狡黠,是生存的智慧。我姥姥,一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女人,她不识字,但她能“读”懂人心。村里谁家有矛盾了,都爱找她说道说道。她不说大道理,就给你打比方,东家长李家短的,说着说着,你自己就想明白了。她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,什么时候该点破,什么时候给人家一个台阶下。你说这是狡黠吗?我觉得,这比很多写在管理学书本里的“情商”要高级得多,也真诚得多。这是一种在人情社会里摸爬滚打,被岁月磨砺出来的,带着温度的锋利。
还有那个词,憨厚。天呐,我一听到这个词就想笑。我二大爷,长得就是标准“憨厚”的样子,人高马大,见谁都嘿嘿地笑,看着有点笨拙。小时候我以为他就是个老好人。直到有一年,邻村因为灌溉水源的事跟我们村起了冲突,几十号人吵得脸红脖子粗,眼看就要动手。我二大爷,就那么笑呵呵地走过去,不吵,也不嚷,就站在两拨人中间,讲了个他年轻时候的笑话,荤素搭配的,糙得很,但不知道为什么,大家听着听着就笑了,气儿也泄了。然后他才慢悠悠地说:“水嘛,是流动的,人嘛,是活的,总有办法的嘛。”一场大架,就这么被他一个“憨厚”的人给化解了。他的那种“憨”,是一种大智若愚,是一种“我不跟你争一时长短”的底气。他不是不懂,他只是觉得没必要。这种“钝感力”,是城里那些每天在地铁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、为了一句无心之言能内耗半天的人,永远学不来的奢侈品。
当然,还有那个最伤人的词,“土”。衍生出来就是“土气”、“土包子”。这个“土”字,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几乎成了一根刺,扎在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心上。我刚上大学那会儿,也特别怕被人说“土”。拼命学着穿衣打扮,说普通话不敢带一点口音。但现在,我越来越觉得,土生土长,这个“土”字,才是他们身上最宝贵的东西。
“土”是什么?是土地,是根。我爷爷的手,那是一双真正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。关节粗大,皮肤像老树皮,指甲缝里永远都嵌着洗不掉的泥土的颜色。他用这双手,能辨别出不同田里的土质,知道哪块地适合种花生,哪块地适合种红薯。他把一颗种子放进手心,就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和生机。这种和土地的连接,是一种深刻的感官记忆,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DNA。我们这些天天敲键盘、摸屏幕的人,早就丧失了这种能力。我们的手,变得光滑、无力、苍白,我们离土地越来越远,也离我们作为“人”的某种本质越来越远。所以,我现在觉得,那个“土”字,一点也不贬义。它代表着一种源头,一种力量,一种我们这些“城里人”早已失落的,最原始的生命力。
我还特别迷恋一个词,粗犷。这个词用来形容我那些叔伯辈的男人,太贴切了。他们的笑声,是粗犷的,能震得屋顶的灰尘都往下掉;他们的酒杯,是粗瓷大碗,碰在一起的声音,像石头撞石头;他们的情感表达,也是粗犷的。我爸,一个典型的农村汉子,他从没对我说过一句“我爱你”,但他会默不作声地把我最爱吃的红烧肉,最大的一块夹到我碗里;会在我每次离家的时候,把后备箱塞得连条缝都找不到,嘴里还念叨着“城里啥都贵,还不好吃”。这种爱,不精致,不细腻,甚至有点笨拙,但它就像北方的风,直接、强劲,吹得你脸上生疼,心里却暖和得不行。
所以你看,语言这个东西,多奇妙,也多危险。它能轻易地给人贴上标签,也能在被细细品味之后,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层次和肌理。那些看似简单的词,淳朴也好,憨厚也罢,背后其实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是一段段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生活。他们的世界,根本不是几个形容词就能概括的。那里有狡黠,也有慈悲;有狭隘,也有通透;有日复一日的坚韧,也有在某个瞬间,突然迸发出的,诗意和浪漫。
就像那天晚上,我和三舅坐在院子里喝啤酒。拖拉机修好了,安静地趴在墙角,像一头温顺的野兽。天上的星星,亮得吓人,银河清晰得像一条撒了盐的伤口。我们俩谁也不说话,就那么喝着。突然,一直沉默的三舅,指着天上,用他那夹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说:“你看那个星,亮不亮?……比县城里那个破KTV的灯,亮多了。”
那一刻,我脑子里闪过了所有那些形容词,但没有一个能用。我只觉得,那一刻的他,和那片星空一样,辽阔、深邃,并且……无法被定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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