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色天香、雍容华贵、花团锦簇、姹紫嫣红、姚黄魏紫、仪态万方、富丽堂皇、丰腴、秾丽、珠圆玉润、硕大无朋。
说真的,每次一提起牡丹,脑子里自动弹出来的就是这些词。雍容华贵,国色天香。它们就像是焊在牡丹身上的标签,漂亮,标准,正确,但也……怎么说呢,有点儿像婚庆公司主持人念的串词,华丽是华丽,就是少了点人味儿,隔着一层精修图的距离感。
我这人吧,对文字有点吹毛求疵的毛病,总觉得词语是有体温和质感的。一个词,如果不能在我心里勾勒出一幅带着水汽、光影和个人情绪的画,那它就是死的。所以,这些金光闪闪的成语,我总想把它们揣兜里,带到一朵具体的、活生生的牡丹花跟前,看看它们到底合不合身。
记忆里最早的牡丹,不在洛阳,也不在什么名贵的园子里,就在我姥姥家那个乱糟糟的后院。那几株牡丹,简直是野蛮生长。没人给它们搭架子,花开得太盛,脑袋就重得垂下来,硕大的花盘几乎要亲吻泥土。雨后,花瓣上沾着泥点子,几只黑蚂蚁在花心里急匆匆地赶路。你说这场景,配得上“雍容华贵”吗?好像有点勉强。姥姥管它们叫“大芍药”,带着一种北方式的、不甚在意的亲昵。那时候我觉得,姥姥家的牡丹,与其说是贵妇,不如说是一个生命力过于旺盛,以至于有点不修边幅的、壮硕的村妇。
那个时候,我还不懂什么叫丰腴。直到后来读了些书,才猛然发现,啊,对,就是这个词!它不是那种病态的肥胖,而是一种元气淋漓、汁水饱满的健美。你看那牡丹的花瓣,层层叠叠,不是轻飘飘的,是肉感的,带着沉甸甸的质地。你用指尖轻轻碰一下,能感觉到一种凉凉的、柔润的弹性。尤其是那些含苞待放的,整个花苞被最外层的几片绿萼紧紧地、又有点吃力地包裹着,那种呼之欲出的饱胀感,简直要把那层薄薄的“外衣”撑破。那不是“雍容”,那是一种力量,一种喷薄而出的生命力。我觉得“丰腴”这个词,比“雍容华-贵”四个字加起来,还要贴近我记忆里那朵垂着头的、沾着泥点的牡丹。
后来长大了,真的去了那种正儿八经的牡丹园。好家伙,那场面,才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花团锦簇,什么叫姹紫嫣红。那不是一朵一朵的,是一片一片的,一浪一浪的。人走在花海里,是被颜色和香气裹挟着走的,感觉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甜味儿,甚至有点发腻。视觉和嗅觉完全被占领,大脑处理不过来,只能发出一声声最原始的惊叹。那种感觉,很像一头扎进一幅用色最大胆、最饱和的油画里,整个世界被颜料糊住了。白色、粉色、红色、紫色、黄色、甚至墨色……各种颜色在你眼前冲撞、融合,已经分不清彼此。这时候,你才会由衷地感叹一句,真是富丽堂皇啊!这种“堂皇”,不是建筑的宏伟,而是一种生命极致绚烂时,那种不管不顾、倾其所有的阵仗。
在那种地方,你还会听到导游或者园艺师傅,指着一丛黄色的说:“这是姚黄。”又指着一丛紫色的说:“那是魏紫。” “姚黄魏紫”,这四个字,以前对我来说就是个成语,代表名贵品种。可当你真的站在那里,听到这两个姓氏,你会突然感觉,这两朵花活了,它们有了身世,有了来历。它们不再是匿名的“某一种牡丹”,而是姓“姚”和姓“魏”的两位绝代佳人。语言就是这么奇妙,它能给植物注入人文的灵魂。我甚至会开始胡思乱想,姓姚的这位“花后”,性格是不是更明媚开朗一些?而姓魏的这位“花王”,是不是要更深沉内敛几分?文字让赏花这件事,从单纯的感官享受,变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想象力游戏。
但我心里最偏爱的,还是那些被单独对待的牡丹。不是在花海里争奇斗艳,而是被插在一只素净的瓷瓶里,安安静静地摆在书桌一角。这时候,它的美才真正地、细致地舒展开来。你才能看清它每一片花瓣的纹理,看清那细腻的、从花心向外晕染开的色彩层次。有一年,朋友送了我一株“二乔”,一朵花上开出红白两色,一半火焰,一半冰雪。我把它供在我的窗前,每天观察它。这时候,我才觉得仪态万方这个词用得妙。它不是僵硬的姿势,而是一种动态的、充满神韵的美。清晨,它微微收拢,像个还没睡醒的美人;午后,阳光下,它尽情舒展,每一片花瓣都仿佛在呼吸;到了晚上,光线暗下来,它又在阴影里呈现出一种沉静的、雕塑般的美感。它的每一个瞬间,都有不同的风姿。它不说话,但它的“仪态”,已经说尽了一切。
说到花苞,珠圆玉润这个词,我以前总觉得是形容女孩子的皮肤或者珍珠的。直到有一次,我盯着一朵即将开放的白色牡丹花苞看了很久。它真的是完美的球形,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、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绒毛,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就像一颗上好的、未经打磨的羊脂玉珠子。那种感觉太奇妙了,你明知道这里面包裹着的是即将炸裂的绚烂,但它此刻呈现出的,却是一种极致的内敛和含蓄。所有的华美都被收束在那个小小的、圆润的球体里。那一刻,我觉得“珠圆玉润”这个词,简直是为它量身定做的。它描述的不是结果,而是那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、最美的开端。
当然,要说最震撼的,还是牡丹那种毫不讲理的“大”。硕大无朋,这个词用在这里,一点都不夸张。有些品种,一朵花盛开后,真的比人的脸还要大。那种巨大的、铺天盖地的美,是带有侵略性的。它不像兰花那样需要你“品”,也不像梅花那样需要你“赏”,它直接把美砸到你脸上,不给你任何思考和躲闪的余地。这种美,带着一种“正宫娘娘”的气场,理直气壮,不容置疑。它让你觉得,春天里所有的风头,都该是它的。
但说到底,所有的词语,都只是我们试图抓住那份美的一张网。而真正的美,总是会从网眼里漏出去。有时候,我看着一朵开到极致,甚至有点脱力的牡丹,花瓣边缘微微卷曲,颜色也开始变得有些透明,香气里混杂了一丝即将腐败的、更复杂的味道。这时候,上面那些华美的词,似乎都用不上了。我反而会想起一些更朴素的、更私人的词。比如“坦然”,比如“尽兴”。它用尽全力地开了,现在也要用尽全力地败了。整个过程,热烈而真诚,没有一丝扭捏。
所以你看,语言这东西,多好玩啊。它可以是公众的、刻板的标签,也可以是私人的、带着体温的密码。从国色天香到一朵具体的、沾着泥土的丰腴的花;从一片花团锦簇的海洋,到一枝在瓶中展现仪态万方的“二乔”。我们用词语去定义美,而鲜活的生命体验,又反过来不断地刷新、充实着这些词语的内涵。最终,它们不再是字典里冷冰冰的释义,而是我们生活里一个个具体的、闪着光的瞬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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