呱呱叫、咕咕叫、叽叽喳喳、汪汪叫、喵喵叫、嗡嗡响、呼呼吹、哗哗流、淅沥沥、轰隆隆、滴答答、笑哈哈、哭啼啼、热辣辣、响当当。
我得承认,我对声音的迷恋,是从这些ABB式的词语开始的。它们像小孩子学说话时吐出的第一批音节,天真、直白,却又精准得不可思议。它们不是那种被字典封印起来、正襟危危坐的词汇,它们是活的,带着温度和湿气,长在我们的生活里。
就说今天下午吧,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。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,窗外先是暗下来,然后,第一声雷,不是那种轰隆隆的巨响,而是沉闷地滚过去,像一个巨人不耐烦地在地窖里翻了个身。紧接着,雨点就下来了。不是“下雨”这么平淡的两个字能概括的。那声音,是淅沥沥的。
你听,淅沥沥。这三个字本身就带着一种节奏感,一种从容不迫的、持续的、带着凉意的抚摸。它不是哗哗流的那种决绝和放肆——那种感觉像是山洪爆发,或者水管爆裂,有一种失控的力量感。也不是滴答答的那种单调和折磨——那是深夜里水龙头没拧紧,一下,一下,精准地敲在你的神经上,能把人逼疯。不,淅沥沥是温柔的,是叙事的。它落在玻璃窗上,是细碎的亲吻;它打在芭蕉叶上,又变成了另一种清脆的鼓点。我能靠在窗边听上一个钟头,脑子里什么都不想,就任由这淅沥沥的声音把我填满,把那些浮躁的、焦虑的念头都冲刷干净。这声音,是属于安静的、一个人的时空的。
可我们生活的世界,哪有那么多安静的时刻。
搬进这个新小区后,我每天早晨叫醒我的,不是闹钟,而是远处工地的声音。那种轰隆隆的巨响,和沉闷的雷声完全是两码事。工地的轰隆隆,带着一种坚硬的、金属的、不可阻挡的意志。它让我的床板,我的水杯,我的整个身体都跟着一起共振。有时候我甚至觉得,这声音像一只巨大的钢铁巨兽,正在一点点啃食着城市的宁静。很烦,真的。但转念一想,这不就是生命力吗?粗暴,但诚实。一座城市在生长,它的骨骼就在这轰隆隆中拔节。
还有一种声音,更无孔不入。就是那种持续的、低频的嗡嗡响。它可能来自老旧的冰箱压缩机,可能来自夏天彻夜不休的空调外机,也可能来自……什么都没有。就是一种背景音,城市的呼吸。你仔细听,在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,你以为是安静,其实不是,总有那么一丝嗡嗡响,像电流,像耳鸣,盘踞在你的听觉系统里。它提醒你,你不是孤身一人在荒野,你被一个巨大的、复杂的、永远在运转的系统包裹着。这种嗡嗡响,有时候让我心安,有时候又让我觉得无处可逃。
说到声音,怎么能不提那些小生命。
我楼下那只橘猫,就是个语言大师。它想讨吃的,那声喵喵叫,叫得那叫一个婉转曲折,尾音能拉得老长,带着撒娇的颤音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。可一旦吃饱了,我再怎么叫它,它最多也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敷衍的、几乎听不见的“嗯”,高冷得像个哲学家。动物的语言,比我们想象的要诚实得多。
还有我家窗外那棵大树,简直是鸟类的联合国。每天清晨和傍晚,准时上演叽叽喳喳的大合唱。我分不清那是麻雀还是什么别的鸟,但那声音里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快乐。那种叽叽喳喳,是完全打碎了的、不成章法的、充满生命活力的喧嚣。它们在吵什么呢?争论今天的虫子好不好吃?还是在八卦哪家的猫又胖了?我听不懂,但我羡慕。这种毫无保留的、投入的交流,我们人类好像早就失去了。
当然,有时候也会有孤独的咏叹调。比如一只鸽子,落在空调外机上,发出那种低沉的、孤独的咕咕叫。一声,又一声。那声音和叽叽喳喳的热闹截然相反,它带着一种城市里特有的疏离感。阳光很好,四周也很安静,但那几声咕咕叫,却莫名地能让你心里一紧,生出些许无端的愁绪来。你看,同样是鸟叫,词语给我们的情绪导航,是多么精准。
至于人,我们自己的声音,那就更有趣了。
我们用“笑哈哈”来形容一个人的开心。这词妙在哪?它不光有声音,它还有画面。你一说“笑哈哈”,我脑子里浮现的绝对不是一个冷美人嘴角微微上扬,而是一个胖乎乎的、眼睛眯成一条缝的、特别有福气的老爷爷,或者一个跑得满头大汗、露着豁牙的小朋友。它是一种饱满的、不加掩饰的、甚至有点憨态可掬的快乐。
与之相对的,是“哭啼啼”。这词儿就有点微妙了。成年人嚎啕大哭,我们一般不说“哭啼啼”,那太没面子了。这词儿,好像是小孩子的专利,或者用来形容林妹妹那种“闲静时如姣花照水,行动处似弱柳扶风”的美人。它带着一点娇气,一点惹人怜爱的脆弱感。一个词,就定义了哭泣者的姿态和身份。汉字,真是个小小的权力场。
还有一种声音,是我们身体内部的。比如肚子饿得咕咕叫。这个词简直是天才的发明。它把那种肠胃蠕动、空空如也的尴尬声音,描摹得活灵活现。最怕的就是在安静的会议室或者考场里,所有人都屏息凝神,你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,高调地,来上这么一曲咕咕叫。那一刻,你恨不得能钻到地缝里去。它是一种生理的诚实,也是一种社交的酷刑。
我常常觉得,这些ABB式的叠词,是汉语送给热爱生活的人的一份礼物。它们是通往世界的快捷方式。一个“扑棱棱”,你就看见一只受惊的鸟儿瞬间飞起,羽毛扇动的声音和力量感都在里面了;一个“呼呼吹”,你就感受到冬夜里穿堂风的寒意和蛮横;一个“热辣辣”,说的甚至都不是声音了,而是阳光灼烧皮肤的触感,是吃完火锅后脸颊的温度。
这些词语,它们是有魔力的。它们强迫你打开所有的感官,去听,去看,去感受。它们让你意识到,生活不是由那些宏大的概念组成的,而是由这些淅沥沥的雨声、叽叽喳喳的鸟鸣、咕咕叫的饥饿感、和某个让你忍不住笑哈哈的瞬间构成的。
所以,多用用它们吧。别让自己的语言变得越来越贫瘠,越来越“规范”,越来越像一篇枯燥的说明文。在你的文字里,让风呼呼吹,让水哗哗流,让那些具体而微小的感知,重新获得姓名。因为,能被这样温柔而精准地描述出来的生活,才算是真正被我们“活过”的生活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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