雄强、浑厚、端庄、刚正、大气磅礴、力透纸背、入木三分、蚕头燕尾、筋骨开张、拙朴、气势夺人、正大光明、忠义之气。
说真的,有时候我觉得词语这东西,挺无力的。尤其是在某些真正“大”的东西面前。就像你站在泰山脚下,想找个词,想了半天,脑子里全是“雄伟”、“壮丽”,但说出口的瞬间就觉得,唉,算了,味道不对,差太远了。看颜真卿的字,我常常就有这种词穷的窘迫。
就说 大气磅礴 吧,这词儿用滥了,形容黄河也用,形容交响乐也用,都快成一种格式化的称赞了。可你把《多宝塔碑》的拓本摊在书桌上,那光线不太好的午后,灰尘在光柱里跳舞,你凑近了看,闻到纸张和老墨混合的那种、有点像旧衣柜深处的安心味道……那一刻,你脑子里真的就只剩下这四个字在回响。它不是一个形容词,它是一种物理性的冲击。那些字,一个个都不是飘在纸上的,它们是长在纸里的,是从纸的另一面硬生生挤出来的。每一个“点”,都像一颗铆钉,把整张纸钉在了时空里;每一个“捺”,都像建筑师在图纸上划下的承重墙,告诉你,这里,稳了,塌不了。
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,不是在什么高大上的博物馆,特逗,是在一个商场的中庭。那年过年,商场搞活动,挂了一溜儿巨大的、印着集颜体字的红灯笼。周围是吵吵嚷嚷的打折信息,是咖啡店飘来的甜腻香气,是小孩子追逐的尖叫。可我一抬头,看见那个“福”字,就愣住了。你知道吗,那个“福”字,它好像自带一个结界,把周围所有的喧嚣都隔绝了。它的笔画那么 浑厚,那么 端庄,就像一个不苟言笑但内心温和的长辈,沉默地坐在那儿,任凭周围人来人往,他自岿然不动。那一刻我觉得,这才是真正的“压得住场”。不是靠嗓门大,不是靠花里胡哨,就是靠它自身的存在感,一种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分量。
后来我开始自己瞎练练毛笔字,纯属怡情,更是为了能更近地“触摸”那种感觉。这才慢慢体会到什么叫 筋骨开张。这个词太妙了,充满了身体的隐喻。你看王羲之的字,是飘逸,是舞蹈,是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在月下舞剑。但颜真卿的字,它更像一个扎着马步的武将,每一个笔画都充满了内力,向四面八方撑开。那个“横”,你感觉他不是平着拖过去的,而是两只手抓住笔画的两端,使劲儿往外拉,拉到极致,筋都绷起来了,所以收笔的地方才会那么饱满,像一块隆起的肌肉。那个“竖”,也不是一根简单的直线,它是有弹性的,像一根紧绷的弓弦,你甚至能感觉到它在微微颤抖,随时能把千钧之力弹射出去。
这种感觉,在我一次搬家的时候体会得特别深。一个很沉的书柜,我和朋友两个人抬。我们喊着“一、二、三”,同时发力,整个身体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,从脚底到指尖,所有的力量都拧成一股绳。那一瞬间,我脑子里闪过的竟然是颜真卿的字。对,就是这种感觉!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在负重前行的人,沉稳、坚定,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。所以他的字里有一种 拙朴 的美感。
这个“拙”,很多人一开始get不到,觉得不够“漂亮”,不够“秀气”。我以前也这么觉得。看惯了那些灵动秀美的行书,再看颜体,会觉得它有点“笨”。可看得多了,你才发现那种“漂亮”有时候有点单薄,像精美的瓷器,好看,但易碎。而颜真卿的“拙”,是带着泥土气息的,是饱经风霜的。它不屑于去讨好你的眼睛,它在表达一种更本质的东西——诚恳。就像一个不善言辞但心地极好的人,他不会说漂亮的场面话,但他为你做的每一件事,都实实在在。这种 拙朴 是一种去掉了所有矫饰和浮华之后,露出来的坚硬内核。它不好看吗?不,它是一种更高级的、更耐看的好看。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,光华内敛,需要你用心去焐热它。
当然,说到颜真卿,绕不开的,也是我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喉咙发紧的,是他那股 忠义之气。这绝对不是后人的牵强附会,这股气,是真真切切地融化在墨迹里的。你去看《祭侄文稿》,别把它当成一个“书法作品”去看。你就想象一下,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,刚刚得知自己最疼爱的侄子,在守卫国家时被叛军残忍杀害,连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,只找回一个头颅。他面对着这个头颅,悲愤交加,提笔写下这篇祭文。
这时候,你再去看纸上那些字。那些涂抹,那些划掉的痕迹,那些时而激昂、时而凝滞的笔触……那不是在“写字”,那是在用生命最原始的能量在呐喊,在哭泣,在控诉。你看那个“贼臣不救”,字迹瞬间变得潦草、急促,你能感觉到他握着笔的手在发抖,牙关在咬紧。有的地方墨都枯了,他来不及蘸,因为情绪已经冲垮了理智。有的地方墨又特别浓,一团化不开,那是悲痛凝聚成的血块。这哪里是“文章”,这分明是一份心电图,记录了一颗伟大的心脏在极度悲痛中的每一次搏动。所谓的 力透纸背、入木三分,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技巧问题了,而是一种情感的浓度。那股悲愤和忠烈之气,是真的穿透了纸张,穿透了一千多年的时光,直接砸在你的心上。
我每次看到这幅字,都会想起我外公。他也是个很刚正的人,一辈子没说过软话。他去世的时候,我整理他的遗物,翻到一本他手抄的笔记,字写得谈不上多好,甚至有点歪歪扭扭,但力气用得很大。其中有一页,写着一些叮嘱我们的话,最后一句的末尾,有一个墨点,明显是笔尖停在纸上太久,洇开的。我盯着那个墨点看了很久,好像能看到他写下那句话时,心里有多少放不下,有多少没说出口的话,全都凝聚在了那个小小的墨点里。
从那一刻起,我才真正懂了,最好的文字,最好的书法,它承载的从来都不只是美,而是“真”。颜真卿的字,就是一部大写的“真”。他的 正大光明,不是写出来标榜的,是他一生的行事准则;他的 刚正,不是装出来的姿态,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践行的道义。所以,当我们今天谈论他的书法时,我们谈论的那些词语,其实都不是在形容一种风格,而是在描述一种人格。这种人格,是如此的强大、饱满、顶天立地,以至于一千多年后,我们依然能从那黑白分明的笔画里,感受到一个不屈的灵魂,在对我们说话。这,大概就是文字最神奇、也最动人的地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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