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风细雨、春风拂面、金风送爽、惠风和畅、狂风大作、飞沙走石、寒风凛冽、朔风怒吼、风驰电掣、风卷残云。
我一直觉得,风是有性格的,甚至有性别、有年龄。你别笑,我认真的。这些四字词语,它们不只是对空气流动的一种苍白描述,它们根本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一个个你我曾在生命中某个瞬间撞见过的情绪切片。
就说 春风拂面 吧。这四个字一出来,我脑子里立刻就不是什么字典释义,而是一个具体的下午。大学时代,图书馆后面那片小湖,那时候湖边还种着几棵垂柳。四月初,柳絮还没那么疯,只是星星点点地飘。我和当时喜欢的人,一人一瓶廉价的汽水,就坐在草地上。什么也不说,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,就是坐着。然后,风就来了。那阵风,真的,你没办法用“吹”这个字,太粗鲁了。“拂”这个字用得才叫一个神。它带着那种刚从冬眠里醒过来的、懒洋洋的暖意,轻轻地,痒痒地,像猫的尾巴尖儿扫过你的脸颊。它告诉你,一切都才刚刚开始,一切都还来得及,未来好得像假的一样。那阵风里,有泥土翻新的味道,有远处食堂飘来的饭香,还有我心里那点儿根本不敢让他知道的、小鹿乱撞的动静。所以你看,春风拂面,它根本不是风,它是我回不去的二十岁。
可风的性格,说变就变。从春天那个温柔多情的少年,一晃眼,就能变成个脾气暴躁的壮汉。狂风大作。这词儿就没什么美感,全是力量和蛮横。我记得有一年夏天在海边,天气预报说了有台风过境。前一秒还风平浪静,游客们嘻嘻哈哈。下一秒,天色一寸寸暗下来,像一块脏兮兮的幕布被人从天边一点点拽过来。然后,就是它了。那种风,不是“吹”,不是“刮”,是“砸”,是“撞”。它把海浪卷起来,狠狠地摔在沙滩上,发出那种沉闷又吓人的咆哮。路边的椰子树被它摁着头,拼命地摇,叶子发出哗啦啦的、听着就疼的声音。你站在屋里隔着玻璃看,都觉得那玻璃在抖。整个世界好像被丢进了一个失控的滚筒洗衣机,除了噪音和摇晃,什么都不剩。这时候的风,就是一个不讲道理的恶霸,充满了原始的、让人敬畏又恐惧的破坏欲。
当然,风最让人印象深刻的,往往是它带着极端温度的样子。北方的冬天,那是另一种体验。你不能再说风是少年或者壮汉了,它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刺客。寒风凛冽,这四个字,我每次看到都觉得后脖颈子发凉。“凛冽”这个词太精准了,它不是那种钝刀子割肉的冷,它是锋利,是尖锐,是带着杀气的。走在北京冬天的大街上,尤其是那种空旷的风口,你就懂了。那风不是拂过你,也不是撞向你,它是钻你,是刺你。它能精准地找到你羽绒服的每一个缝隙,袖口、领口、拉链,然后像无数根冰凉的针,嗖嗖地往里扎。戴着帽子也没用,它会掀你的帽子;戴着口罩,它会把冰冷的空气灌进你的鼻腔,让你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冰碴子。那时候的风声也特别,不是“呼呼”,是“呜呜——”,像狼嚎,或者更像什么东西在旷野里绝望地哭。那种感觉,会让你瞬间理解什么叫“众生皆苦”,只想赶紧钻进任何一个有暖气的门里去。它把所有温柔和诗意都剥夺了,只剩下生存本能。
有时候,风又像个行为艺术家,玩的是视觉冲击。比如 飞沙走石。这词儿我小时候只在书里见过,觉得特别夸张。直到有一年春天,在西北,亲眼见了一次。那真不是开玩笑的。整个天都是黄的,昏天黑地,分不清是傍晚还是正午。风是主角,沙子和石子是它的道具。你能清晰地感觉到,空气里是有“内容”的,是有分量的。细小的沙子打在脸上,有点疼,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孔不入的 gritty feeling,牙齿缝里,眼睛里,耳朵里,全都是。偶尔还能听到小石子“啪”地一下打在窗户上的声音,心都跟着一颤。那时候,你会觉得人类特别渺小,在大自然这场即兴的行为艺术面前,我们除了躲起来,什么也做不了。那种混杂着泥土腥气的风,带着一种原始的、粗粝的生命力,告诉你这片土地的性格就是如此,不加掩饰。
但风也有它特别爽朗,特别有气度的一面。我最爱的,其实是秋天。秋天的风,是 金风送爽。它褪去了夏天的燥热,又还没有冬天的尖刻。它是一个刚刚好的、成熟的、有风度的中年人。你站在阳光下,那阳光还是暖的,但风一过来,立刻就带来一丝清凉,那凉意是通透的,干净的,像冰镇过的薄荷水。它把空气里的杂质都过滤掉了,只剩下桂花的甜香,和一种叫“天高云淡”的旷远。这种风,最适合一个人散步,或者约三五好友,在院子里喝一壶茶。它不打扰你,只是恰到好处地提醒你,这是一个收获的、沉淀的、可以静下心来好好过日子的季节。它吹在身上,你会觉得整个人都变得轻盈、舒展了。所有的烦心事,好像都能被这阵风吹得淡一点,远一点。
还有一些词,它们已经超越了对风本身的描述,变成了我们生活里的一种速度和状态。风驰电掣,这四个字现在谁还拿来正经形容风啊?它早就成了“快”的代名词。我开夜车跑长途的时候,尤其喜欢这个词。凌晨三四点的高速,前后都看不见车灯,只有路灯一排排地向后飞逝。我把车窗降下一条缝,风立刻就灌进来,声音尖锐得像撕裂的绸布。那一刻,人和车,好像真的化作了一道闪电,在追赶黎明。那种速度感带来的眩晕和自由,那种把整个世界都抛在身后的错觉,就是“风驰电掣”给我的最直观的体验。
更有趣的是 风卷残云。这词简直是为我们这些干饭人量身定做的。字面上,你能想象出一阵大风呼啸而过,把地上的落叶、纸屑卷得一干二净的画面,干净利落,带着点摧枯拉朽的霸气。可一把它放在饭桌上,那画面感就更足了。加班到半夜,点一份热气腾腾的炒面,饿得前胸贴后背了。筷子一上手,那哪是吃饭,那就是一场扫荡。三下五除二,盘子就见了底,连最后一根葱花都得扒拉进嘴里。这个过程,可不就是“风卷残云”?那个“卷”字,充满了动态和力量,那个“残”字,又带着点狼吞虎咽后的满足和狼狈。汉语真的太奇妙了,它能用描绘自然的笔触,把我们最接地气的生活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。
说到底,这些关于风的词语,每一个都是一个时间的胶囊。它们封装了特定的季节、特定的地点,还有我们当时特定的心情。它们不是死的文字,是活的记忆。当我敲下这些字的时候,我好像又闻到了那年春天的青草味,感受到了那年冬天的刺骨,听到了那场台风的咆哮,也品尝到了那顿狼吞虎咽的宵夜的滋味。语言,尤其是汉语,它的魅力就在这里。它让我们能够抓住那些抓不住的东西,比如风,比如流逝的时间,比如一去不复返的,我们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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