鹤发童颜、精神矍铄、老当益壮、宝刀不老、德高望重、老成持重、年逾古稀、返老还童、风烛残年、老态龙钟、日薄西山、垂垂老矣、形容枯槁。
每次我看到这些词,都觉得汉字真有意思,薄薄的几个方块字,像一个个贴好标签的瓶子,里面装的却是人一辈子的光景,有浓有淡,有苦有甜。尤其“老”这个字,它衍生出的词,简直就是一部浓缩的人间悲喜剧。
小时候看武侠剧,最迷的就是那种世外高人,一出场,旁白必定是“鹤发童颜,仙风道骨”。那画面,绝了。白头发得跟雪似的,一丝不乱,脸呢,光洁得像婴儿,顶多眼角带几条笑纹。这种老人,是不食人间烟火的,他们活在故事里,活在我们的想象里。我奶奶在世时,我总爱盯着她看,她也是一头银发,但她的白发,根部会冒出一点点固执的灰黑,发梢有点枯,像秋天最后一片恋着树的叶子。她的脸,从来谈不上“童颜”,布满了沟壑,每一条都像是我小时候在她院子里挖的蚯蚓,藏着泥土和光阴的气息。她算不上鹤发童颜,但她坐在院子里,眯着眼给我们穿针引线缝沙包的时候,阳光洒在她身上,那是我见过最安详的画面,比任何仙风道骨都让我心安。
后来我长大了,走在街上,开始真正地“观察”老人。公园里,总有那么一群大爷,下棋的,拉二胡的,练书法的。那叫一个精神矍铄。真的,这词儿用在他们身上,简直是量身定做。你瞧那个下象棋的大爷,瘦,精干,戴个老花镜,一记“当头炮”拍在棋盘上,声音脆得能把树上的鸟吓一跳。他不是在下棋,他是在指挥一场战役。赢了棋,他把干瘦的胸脯一挺,笑声洪亮,那股得意劲儿,比我们公司刚拿下大单的年轻销售总监还足。这时候你脑子里就不会冒出什么“衰老”“迟暮”,你只觉得那是一团不肯熄灭的火,烧得噼啪作响。生命力这东西,有时候跟年龄,真没太大关系。
但是,语言啊,它有多会赞美,就有多会刺痛。
我最怕的一个词,是“风烛残年”。这四个字,光是念出来,嘴里都好像含着一股苦涩的冷风。它太形象了。蜡烛,在风里,那火苗,忽明忽暗,随时会灭。我第一次对这个词有切肤之痛,是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。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,我看见邻床的一位老人。他身上插满了管子,整个人瘦得像一具骨架,只有胸口随着呼吸机的节奏,微弱地起伏。那不是人的呼吸,是机器的呼吸。监护仪上跳动的绿线,就像那风中的烛火,每一次微弱的跳动,都牵动着外面一大家子人的心。那一刻,你觉得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,脆弱到连一丝风都经不起。所有关于“老当益壮”的豪情,在那一刻,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还有个词,用得也很多,叫“老态龙钟”。以前我觉得这词儿特贬义,带着点嫌弃和不耐烦。直到有一次,我在一个老小区的巷子里,看见一位老爷爷。他走路,那真叫一个慢。从巷子这头到那头,可能也就一百米,他走了快十分钟。每一步,都像是在用尽全身力气,先把拐杖往前探,试探一下地面,然后身体才慢慢地、沉重地跟过去,像一个巨大的钟摆,缓慢地划过时间的弧度。起初我觉得有点心酸,但看着看着,我忽然觉得,那不是“龙钟”,那是一种仪式感。他是在用自己的节奏,丈量剩下的路。我们这些年轻人,每天急匆匆地赶路,刷手机,追地铁,恨不得脚下踩着风火轮,可我们错过了多少风景?而他,可能看到了墙角新开的一朵野花,听到了头顶掠过的一声鸟鸣。他的“慢”,何尝不是一种对时间的抵抗和品味?从那以后,我再看“老态龙钟”这四个字,就多了一层复杂的况味。它不只是衰败,它也是一种沉淀,一种和时间达成的和解。
我舅公是个书法家,今年快八十了,他就是个活生生的“宝刀不老”。他的手,布满了老年斑,皮肤皱得像核桃皮,可他一拿起毛笔,那只手就活了。稳,准,狠。写起狂草来,笔走龙蛇,墨汁淋漓,整个人的气场都不一样了。宣纸铺开,浓墨蘸满,他悬腕运气,整个书房里只有笔锋摩擦纸面的沙沙声。写到酣畅处,他会大喝一声,气贯长虹。那一瞬间,他哪里像个快八十岁的老人,分明就是一位即将上阵杀敌的将军,手里的毛笔,就是他的青龙偃月刀。他说,人可以老,但心里的那股劲儿不能泄,手里的那点活儿不能丢。这大概就是“老当益壮”最帅的注脚吧。
当然,也有让人无力的时候。比如“日薄西山”。太阳快要落山了,光和热都渐渐散去,只剩下天边一抹无力的余晖。这个词,带着一种巨大的、不可逆转的宿命感。我见过一些老人,他们不病不痛,但就是……没精神了。眼神是涣散的,坐在椅子上,可以一整个下午不挪动一下,像一尊渐渐风化的雕像。你跟他说话,他“嗯嗯啊啊”地回应,但你知道,他的思绪早就飘走了,不知道飘到了哪个遥远的过去。他们就像那落日,你知道他们曾经光芒万丈,曾经温暖过很多人,但现在,他们正在缓慢地、无可奈何地沉入地平线。面对这种情景,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,你只能静静地陪着,感受那份宁静中透出的巨大悲凉。
说到底,这些词语,都是旁观者的定义。对于正在经历“老”这件事的本人来说,可能又是另一番光景。我有时候想,当我们用“垂垂老矣”去形容一个人的时候,我们看到的,是时间的残酷,是生命的流逝。但对于那个人自己呢?也许他感受到的,是终于可以放下所有重担的轻松,是看透世事后的淡然,是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的闲适。我们总以为“老”是一个终点,一个结局。但或许,它只是人生的另一种形态,就像水变成了冰,拥有了完全不同的质感和风景。
所以你看,语言这东西,多奇妙,又多局限。它试图用几个字去概括一个复杂的生命阶段,有时候精准得可怕,有时候又显得那么笨拙。而我们能做的,大概就是在面对每一位老者时,放下这些标签,去看看标签背后,那个独一无二的、走过了万水千山的灵魂。他的故事,远比任何一个四字词语,都要丰富、深刻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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