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冽、朔风、漫天飞雪、银装素裹、琼枝玉叶、冰封雪盖、天寒地冻、万籁俱寂、呵气成霜、围炉夜话、煮雪烹茶、枯寂、萧索。
说真的,我爱冬天。我知道这话一出,肯定会有人隔着屏幕对我翻白眼,心想又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文艺青年。但你听我说完。我对冬天的爱,不是那种轻飘飘的、只存在于照片滤镜里的爱,而是一种……怎么说呢,一种深入骨髓的、又爱又恨的痴迷。
每年那个节点都特别清晰。不是看日历,而是靠身体。就是某一个清晨,你一推开窗,一股力量猛地把你撞回来,不是风,是空气本身。那空气是固体的,是透明的刀子,是带着棱角的玻璃碴儿。那一瞬间,脑子里就自动蹦出两个字:凛冽。这个词太妙了,真的。它不是单纯的“冷”,它有姿态,有性格。你看那个“凛”字,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;那个“冽”字,三点水旁一个“列”,清清楚楚,毫不含糊。它不像秋天的凉,还带着点缠绵和犹豫;冬天的冷,就是这么斩钉截铁,直截了当,让你瞬间清醒,连带着把一整个夏秋的混沌睡意都给刮跑了。
紧接着登场的,必然是朔风。我特地查过,“朔”就是北方。所以朔风,就是来自北方的风,西伯利亚的信使。这风跟别的妖艳贱货不一样,它不绕弯子,不玩什么花招,就是一路狂奔,浩浩荡荡。走在街上,尤其是在那种高楼之间形成的弄堂里,你就能真切感受到被它“统治”的恐惧。它不是吹,是灌,是抽打。把你的头发吹成梅超风,把你的脸颊吹得生疼,让你不得不把整张脸埋进围巾里,只露出一双眼睛,狼狈地观察这个世界。但也就是在这种时候,你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格外珍贵。深深吸一口,那冰凉的空气直冲肺叶,像给你的五脏六腑做了一次冰镇SPA,刺激,但过后又有一种奇异的通透感。然后你赶紧呼出去,看着眼前瞬间凝结成一团白雾,那感觉,就是呵气成霜啊。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一幅动态图,充满了生活气。你看着那团白雾,会觉得,嘿,我还活着,我的身体里还燃烧着热量,还能跟这天寒地冻的世界掰一掰手腕。
当然,冬天的重头戏,永远是雪。我不是北方人,所以对雪,至今还保留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期待和崇拜。下雪前的那个夜晚,最是奇妙。世界会突然变得特别安静,你懂我意思吧?那种静,不是没声音,而是声音被什么东西吸收了,变得钝钝的。那种感觉,古人四个字就说绝了:万籁俱寂。那是一种……怎么说呢,一种带着某种仪式感的寂静,好像整个城市都在屏息,等待着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,每一片雪花都像是宇宙偷偷递过来的小纸条,上面什么都没写,但你就是感觉收到了某种讯息。
然后,第二天早上醒来,窗外白得晃眼。那一刻的心情,真的,无法形容。拉开窗帘,整个世界都被刷新了,重启了。所有的杂乱、丑陋、破败,都被一层厚厚的、不分彼此的白雪覆盖。这就是银装素裹的魔力。它有一种强制性的美,一种不容分说的温柔的暴力,把世界格式化成它想要的样子。我最喜欢做的,就是凑到窗边,去看楼下那几棵平常毫不起眼的树。一夜之间,它们就脱胎换骨了。每一根细小的枝丫上,都均匀地托着一条雪,毛茸茸的,蓬松松的,在清晨灰蓝色的天光下,泛着一层幽微的光。这叫什么?这不就是琼枝玉叶吗!比金枝玉叶还要脱俗,还要不食人间烟火。那种美,让你觉得连呼吸都要放轻,生怕一不小心,就把它给震落了。
扯远了。说回这种天气。在这样冰封雪盖的日子里,人就本能地想往里缩,往暖和的地方钻。这时候,冬天的另一重美感才真正浮现出来。那就是“对比”。外面的世界越是冷酷仙境,屋子里的温暖就越是具体,越是值得珍惜。
我一直觉得,围炉夜话是中文里最温暖的词之一。它甚至不需要一个真的“炉”。它可以是一桌热气腾腾的火锅,三五好友围坐,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牛油的香、菌菇的鲜混在一起,把小小的空间填得又暖又满。窗户上全是水汽,模糊了窗外那个冰冷的世界。我们就着这暖意,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天,从宇宙的尽头聊到楼下新开的奶茶店,声音时高时低,笑声毫无顾忌。那一刻,你会觉得,人与人之间的连接,就是对抗这冰冷世界的终极武器。
或者,一个人也很好。泡一壶滚烫的红茶,就着窗外的雪景,看一本书,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干,就发呆。古人管这个叫煮雪烹茶。当然我们现在不至于真的去弄点雪来烧水,那不卫生。但这四个字提供的是一种意境,一种把外界的清冷元素,转化为内在温暖能量的哲学。它代表着一种从容、一种雅致,一种“任你窗外天寒地冻,我自有一方温暖天地”的底气。这是冬天赋予我们的,一种向内探索的契机。
然而,我前面也说了,我爱冬天,是爱它的全部。这当然也包括它不那么“美”的一面。雪化之后,往往是一片狼藉。光秃秃的树枝指向灰蒙蒙的天空,整个世界都呈现出一种褪了色的、单调的质感。这就是萧索。这个词特别传神,“萧”是风吹过草木的声音,“索”是绳索,有一种收紧、凋零的意味。它不美,但它真实。还有枯寂。万物都停止了生长,陷入一种沉睡的、近乎死亡的状态。但我偏偏就喜欢这种枯寂。因为你知道,这不是终点。这是一种休养生息,一种积蓄力量的过程。就像一个人,不可能永远活在烈火烹油的夏天,他也需要一段时间,去沉淀,去放空,去面对自己内在的荒芜。走在冬日空旷的公园里,踩着脚下干枯的落叶发出“喀吱喀吱”的声响,你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干净了,你的思绪也跟着变得简单、清晰。你看到了生命的本质,看到了繁华落尽后的真实骨架。
所以你看,冬天的词语,每一个都像一块拼图。它们拼凑出的,不是一个单薄的季节,而是一个复杂、立体、充满矛盾又无比和谐的生命体验。它用凛冽的姿态告诉你世界的严酷,又用银装素裹的温柔给你惊喜;它用万籁俱寂让你学会聆听,又用围炉夜话教会你珍惜温暖。它让你在萧索和枯寂中,反而更能看清生命的韧性和未来的希望。
这,就是我为什么觉得冬天值得被爱,值得用这么多美好的词语去反复描摹的原因。它冷,但它真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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