松弛、惬意、兴致盎然、兵荒马乱、一地鸡毛、强撑、倦怠、麻木、悬浮、苟延残喘、风平浪静。
我总觉得,词语是有体温和质地的。有些词,你一念出来,就像夏天午后含了一块冰,凉意顺着舌根往里窜;有些呢,则像冬天里一头扎进刚烘干的被窝,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,暖烘烘的。它们不是符号,它们是状态本身,是生活的切片,是情绪的快照。
就说 松弛 吧。这个词现在简直被用烂了,烂到快成了一种表演。朋友圈里人人都“松弛”,穿着干净的亚麻衫,在窗明几净的咖啡馆里,面前摆着一本没翻开过的书。但这根本不是松弛,这是“松弛”的标本,是摆拍,是另一种形式的 紧绷。
我心里真正的 松弛 ,是一种近乎于“失重”的状态。是你忙了一整天,踢掉高跟鞋,把自己摔进沙发里,脑子放空,连拿起手机的力气都没有,也不想有。是周末的下午,阳光斜斜地打在地板上,灰尘在光柱里跳舞,你家的猫蜷在你腿上,发出满足的咕噜声,你一下、一下地抚摸着它温热的背,听着窗外若有若无的市声,那一刻,时间好像为你放慢了,没有KPI,没有deadline,没有“应该做”和“必须做”,全世界只剩下你、猫、和这一小片温暖的阳光。你的肩膀是塌下来的,嘴角是微微放松的,整个人的精神内核,像一颗被小心翼翼放进温水里的泡腾片,慢慢地、滋滋地融化、散开。那才是松弛。它甚至带着一点点颓废的美感,是一种无所事事,而且心安理得的无所事事。
可生活哪能总是这样。更多的时候,我们是在 强撑 。这个词,太有画面感了。它不是坚强,坚强是内里有核,有支撑。强撑是里面已经空了,全靠外面一层薄薄的壳。我见过一个同事,那段时间家里出了大事,但他每天依旧西装笔挺地来上班,开会、做PPT、跟客户谈笑风生,一切如常。只有一次,在茶水间,我看见他端着咖啡杯,手在抖。不是那种老年人的帕金森式的抖,是一种神经绷到极致后,肌肉控制不住的、细微的战栗。他努力想稳住,但越想稳,抖得越厉害。他看到我,勉强挤出一个笑,那个笑啊,比哭还难看,他说:“嗨,咖啡太烫了。” 我点点头,什么都没说。那一刻,“强撑”这个词,就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罩子,把他整个人都扣在了里面。他就在那个罩子里,独自演着一出风平浪静的戏,而罩子外面的我们,都看得一清二楚。
强撑久了,人会怎么样?会 倦怠 。倦怠,这个词比“疲惫”要残忍得多。疲惫是肉体上的,睡一觉、歇一歇,大多能缓过来。但倦怠是精神上的“内耗”,是灵魂的生锈。是你曾经最爱的事情,现在提不起一点兴趣。我有一阵子就是这样。我那么爱看电影,曾经可以为了一个长镜头反复拉片,激动得睡不着。但那段时间,我打开播放器,看着进度条,心里想的却是“天啊,还有两个小时,怎么这么长”。我翻开一本书,看了三行,字都认识,但它们就是进不到脑子里去。那种感觉,就像你的精神世界褪了色,原本鲜活浓烈的油画,变成了一张曝光过度的、灰白的老照片。做什么都觉得没意思,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。整个人像一部电量只剩1%的手机,处于一种低功耗的运行模式,随时都可能自动关机。
倦怠再往下走一步,就是 麻木 。这是我最害怕的状态。疼痛、悲伤、愤怒,这些起码证明你还“活着”,你的情绪系统还在工作。麻木不是,麻木是情绪系统的“宕机”。我经历过一段特别难的日子,走在街上,看到乞讨的老人,心里毫无波澜;听到朋友的喜讯,也挤不出一个真心的笑容。整个世界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,声音是模糊的,色彩是混沌的,一切都与我无关。我只是一个躯壳,在机械地执行着吃饭、睡觉、走路这些基本程序。那种感觉非常恐怖,像是“行尸走肉”的文艺版。你甚至会渴望一点点疼痛,来证明自己还有感觉。麻木,是比绝望更深的绝望,因为绝望里还有挣扎,而麻木里,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当然,生活也不总是这么极端。还有一种特别常见的状态,我管它叫 悬浮 。这个词很妙。你不是在谷底,也不是在云端,你就那么不上不下地飘着。比如,刚完成一个特别大的项目,或者刚结束一段漫长的旅行,整个人会陷入一种奇特的空洞里。身体回到了日常轨道,但灵魂还没“着陆”。你坐在工位上,盯着电脑屏幕,但视线没有焦点。同事跟你说话,你听见了,也回答了,但好像是另一个人在替你回答。你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,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。脚踩在地上,却觉得不踏实。这种 悬浮 感,是一种轻微的失真,一种暂时的“灵魂出窍”。日子照过,但你像一个旁观者,看着“自己”这个角色在生活里移动、说话、做出表情。
而大多数人的日常,可能就是那两个极富生活气息的词:兵荒马乱 和 一地鸡毛。这两个词简直是双胞胎,但气质又完全不同。兵荒马乱,是动态的,是高分贝的。通常发生在早晨。闹钟尖叫,孩子哭着不起床,猫打翻了牛奶,你一边往脸上胡乱抹着护肤品,一边在脑子里过今天要开的三个会,突然发现车钥匙不见了!整个家就是个战场,你在枪林弹雨里左冲右突,拼命想在迟到之前,打赢这场小型的世界大战。
而当这场战役结束,你疲惫地回到家,面对的就是 一地鸡毛 。它不吵不闹,是静态的,是慢性的。是沙发上随手扔的衣服,是厨房水池里没洗的碗,是孩子没写完的作业,是催缴水电费的短信,是和伴侣为了一点小事冷战的尴尬气氛。这些事,单独看,每一件都小到不值一提,但它们堆在一起,就像空气里弥漫的尘埃,无孔不入,让你喘不过气。它不像兵荒马乱那样给你致命一击,它用无数根细小的针,慢慢地、持续地扎你,磨掉你所有的耐心和对生活的热情。
在这些糟糕的状态里,最惨烈的,莫过于 苟延残喘 。这个词,听着就让人心头一紧。它带着一种生物最原始的、对生存的渴望,和一种力不从心的悲凉。它不仅仅是形容病重的人。一个被裁员后,每天靠着最后一点积蓄,计算着还能撑多久的中年人;一个在一段有毒的关系里,被反复伤害却无力离开的人;一个被抑郁症偷走了所有精力,每天光是“起床”这个动作就要耗尽全身力气的人……他们都在 苟延残喘。那是一种每一口呼吸,都带着铁锈味的挣扎。生命只剩下最基本的需求:活下去。不是“好好活”,只是“活下去”。
可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。就算在 一地鸡毛 的琐碎里,在 苟延残喘 的绝境中,也总有那么一些瞬间,会有一束光漏进来。你会突然对某样东西 兴致盎然 。可能是在一个 麻木 了很久的午后,你偶然抬头,看到一片云的形状像一只小狗,你竟然看呆了,还笑了出来。可能是在一个 兵荒马乱 的早晨,你在混乱中瞥见窗台上的那盆绿萝,冒出了一片嫩绿的新芽,那一点点绿,一下子就击中了你的心。
这个“兴致”,往往不是什么宏大的理想,而是一些特别微小、特别具体的事。是突然想去楼下的面馆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;是突然想把那本落了灰的书翻出来看完;是突然被一首歌的旋律抓住,单曲循环了一整个下午。这点“兴致”,就是我们精神世界里的火种。它告诉你,你的引擎还没彻底熄火,你的感官还没完全关闭。它像黑暗隧道尽头那个小小的光点,让你有力量,继续往前走,穿过那些倦怠、悬浮和挣扎,去迎接下一个可能的、真正的、而非摆拍的 风平浪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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