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光掠影、惊鸿一瞥、疏影横斜、暗香浮动、云蒸霞蔚、钟灵毓秀、亭亭玉立、眉目如画、鬼斧神工、浑然天成、沧海遗珠、空谷幽兰。
我跟你讲,我对汉字的美,有时候简直敏感到有点神经质。就像昨天,就昨天下午,下了点雨,天半阴不阳的,我端着杯咖啡站窗边,看楼下那片被雨打湿的柏油路。有辆车开过去,车灯一晃,光在积水上那么一拖,唰地一下,碎成一片金色的鳞片,然后瞬间就没了。我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词,就是浮光掠影。
真的,就这四个字。你换成任何一个别的词,什么“水上的反光很快消失了”,都差着十万八千里的意思。差在哪儿?差在那个“掠”字。那个光不是慢慢淡掉的,它是有动态的,是主动地、带着一点点决绝和轻蔑,“掠”过去了,不给你任何反应时间。这里面有速度,有姿态,甚至有一点点……怎么说呢,态度。这就是成语的魔法,它不是在给你解释一个现象,它是在给你打包一整个场景,连同那个场景里的空气、温度、还有你心里那点来不及抓住的怅然若失,一块儿塞给你。
这种感觉,最近一次特别强烈,是在翻一本摄影集的时候。一页翻过去,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的背影,在长长的、空无一人的走廊里,她好像听到了快门声,微微侧了点头。就那么一下,头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小小的弧度,光从侧面打过来,勾勒出脖颈和下颌的线条。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。你知道的,那种感觉,惊鸿一瞥。又是这四个字。重点不在“鸿”,也不在“瞥”,在那个“惊”字。它把你作为观察者的那种心脏被猛地攥紧的感觉给写出来了。不是你主动去看,而是那个画面、那个人,像一只受惊的飞鸟,“闯”进你的视线,然后又迅速消失,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原地,大脑一片空白,只记得那个瞬间的光影和轮廓。美得让你失语,让你心慌。
生活里到处都是这种需要用成语才能“解锁”的瞬间。
前阵子天冷,我去公园里瞎逛,想看看那几棵腊梅开了没有。大部分树都光秃秃的,萧索得很。但你走到那棵梅花树下,就不一样了。几根瘦骨嶙峋的枝条,斜斜地伸出来,姿态拗得很倔强,上面零零星星缀着几个嫩黄色的花苞。那画面,干净得不得了,就像一幅用最简练的笔触画出来的水墨画。疏影横斜。这四个字一出来,画面就活了。你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清冷、孤高的劲儿。然后风一吹,一股极淡、极幽的香气飘过来,不是那种扑鼻的、霸道的香,是你得屏住呼吸、努力去捕捉的那一丝甜。暗香浮动。你看,“横斜”的是形态,“浮动”的是气息,短短八个字,形、神、味,全在了。这就是中文的奢侈,用最精炼的结构,搭建一个可以让你无限徜徉的感官世界。
有时候这种美,是更宏大的。有一年去爬山,为了看日出,半夜三点就被人从被窝里薅起来。说真的,又困又冷,爬得我几乎要骂人。但就在山顶,天边开始泛白,然后,那种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景象就出现了。云,一层一层地,从山谷里升腾起来,是灰色的,然后被初升的太阳染成了粉色、橙色、金色、紫色……它们不是静止的,是在翻滚、在蒸腾、在舒展,像一锅煮沸了的、由光和雾组成的浓汤。我当时脑子里什么形容词都想不起来,就只剩下四个字在回响:云蒸霞蔚。这个“蒸”和“蔚”,太要命了。一个字写出了动态和温度,一个字写出了色彩和广度。那种壮丽和辉煌,会让你觉得人类的语言在它面前是多么贫瘠,但我们的祖先,却用这四个字,稳稳地抓住了它的神髓。
说回到人。成语写人,更是绝。我有个朋友,她不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多惊艳的女孩,但你跟她待久了,就觉得她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。她说话慢慢的,喜欢看书,懂很多植物,会在路边停下来看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。你看着她,就觉得她好像是从江南的山水里走出来的一样,眉眼之间都带着一股子灵气和润泽。这就是钟灵毓秀。这个词好在哪儿?它不是在说五官,它是在说一个人的“气场”和“底蕴”。好像这个人是被一方好山好水精心“养”出来的,她的美好,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,带着水汽和草木香。
这种从内而外的美,和那种纯粹形态上的美,又不一样。比如我们常说的亭亭玉立,这个词现在很多人觉得有点俗气,但你仔细品品,它其实非常精准。它强调的是一种向上的、挺拔的姿态,像一株荷花,从水里伸出来,干净、独立、不蔓不枝。它有一种植物感,一种生命力在里面。
当然,还有更直接的,比如眉目如画。这四个字简直就是给东亚人的审美量身定做的。它说的不是眼睛要多大、眉毛要多浓,而是眉和眼组合在一起的那种和谐感,那种顾盼生姿、仿佛能从里面读出诗来的感觉。线条、留白、神韵,全都在里面。它把一张脸,变成了一幅可以细细品味的艺术品。
说到艺术品,那就不能不提鬼斧神工和浑然天成。这两个词我老是放在一起想。我去博物馆看那些古代的玉器、木雕,那繁复的纹路,那精妙的镂空,细得让你不敢喘气。你就会觉得,这哪是人能做出来的?这简直是鬼神拿着斧头凿出来的。这就是“鬼斧神工”,它赞美的是一种极致的、超越人力的人类技巧。但有时候,你又会看到另一件东西,可能就是一个造型极简的宋代瓷碗,一根线条不多,一根线条不少,釉色温润得像一块玉,你感觉它好像不是被烧造出来的,而是从土里自己长出来的,它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。这就是“浑然天成”。一个是炫技的美,一个是藏拙的美。一外放,一内敛,恰恰是中国美学里最重要的两种境界。
真的,我常常觉得,这些四字成语,就像是前人给我们留下的一个个压缩文件。每一个文件里,都藏着一个故事、一幅画、一段情、一种延续了千年的审美。它们是如此凝练,又是如此丰满。它们让我们的表达,在需要的时候,可以瞬间跳出平庸的白话,抵达一个更诗意、更精确、也更美的层面。它们是我们语言里的沧海遗珠,也是我们文化里的空谷幽兰。每一次当我在生活中,被某个瞬间击中,而脑海里恰好跳出那么一个词,完美地与之对应时,我都会感到一种深深的幸福。那是与古人、与这门语言心意相通的幸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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