亭亭玉立、出淤泥而不染、濯清涟而不妖、冰清玉洁、菡萏、含苞待放、灼灼其华、袅娜、清芬、幽香、纤尘不染、亭亭净植、残荷听雨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
我总觉得,词语是有体温的。有些词,冰凉,像手术刀,精准但没有感情。有些词,温吞,像白开水,解渴但无味。而另一些,就像我今天要聊的这些,它们是有灵魂的,带着水汽、带着阳光的折射、甚至带着某个夏日午后的蝉鸣。
说起莲花,每个人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,八成都是那句——出淤泥而不染。太经典了,经典到快成了一张标准像,一张贴在莲花身上的、撕不掉的道德标签。小时候背课文,老师掰开了揉碎了讲,就是君子品格,就是高洁。我当然认同,甚至可以说,这是刻在中国人文化基因里的一种高级审美。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我开始对这个词有点“逆反心理”。
好像一说莲花,就必须板起脸来,谈品格、谈修行,有点累。
我更喜欢的,反而是它前面的那个小小的、还没完全长开的状态——“菡萏”。你念叨念叨这个词,hàn dàn,嘴唇轻轻一碰,舌尖微微上翘,声音里都透着一股子娇嫩和羞怯。那是我记忆里,奶奶家门口那口大水缸里的样子。几片圆圆的荷叶浮在水面,像小孩子的脸盆,而中间,颤巍巍地探出一两个粉色的骨朵儿,尖儿上还带着一丁点儿嫩绿。那就是菡萏。它还没准备好惊艳世界,只是小心翼翼地,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积蓄着力量。那种美,是一种充满可能性的、动态的美。你看着它,会忍不住去想,明天它会开多大?后天呢?会不会有一只蜻蜓落在上面?这种期待感,比盛放时的“定格”要迷人得多。
后来长大了,离了家,看的莲花多了,多是在公园的湖里。那种大片大片的。这时候,亭亭玉立这个词才算真正地活了过来。以前在书本上读,只觉得是形容美女的,站得直。直到有一年夏天,在北京的圆明园,暴雨刚过,天半阴半晴,空气里全是湿漉漉的青草和泥土味。我走在福海边上,看到满池的残枝败叶里,就那么几支,直挺挺地戳出水面,花瓣上挂着水珠,重,但没把它的腰压弯。那种劲儿,不是硬邦邦的“正直”,而是一种柔韧的、有风骨的“挺拔”。周围的一切都乱糟糟的,被风雨打得狼狈不堪,只有它,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所谓“玉立”,立的不仅仅是形态,更是一种气场,一种在混乱中保持优雅和秩序感的强大能力。真的,那种美,会让你瞬间安静下来,心里所有的毛躁都被抚平了。
说实话,我不是个总能保持“高洁”的人。生活嘛,一地鸡毛,谁还没在泥潭里打过滚?所以,比起不染尘埃的神性,我有时候更爱莲花那种“在地”的生命感。盛夏时节,莲花开得最疯的时候,用“灼灼其华”一点也不过分。一大片莲池,红的、白的,挤挤挨挨,在烈日下简直像是在燃烧。那种生命力,热烈、张扬,一点也不“冷”,一点也不“清高”。它在拼尽全力地活着,把美毫无保留地给你看。那是一种非常坦荡的、甚至带着点烟火气的美。这时候你凑近了闻,那股子“清芬”,也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香,而是混着水汽和日晒味道的、能钻进你心里的甜。
但真正让我对莲花这个意象爱到骨子里的,却是在它凋零之后。
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种体验,秋末冬初,去逛一个萧瑟的园子。所有的花都谢了,树叶也掉光了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。这时候,你往荷塘里看,看到的是一片枯萎的、焦黑的、奇形怪状的“尸体”。一般人看到这,可能就觉得,完了,没得看了,真难看。
可你再等等,等一个下雨天。
这就是我最迷恋的意象——残荷听雨。这五个字,简直就是一首诗,一幅画,一部电影。有一年冬天,我在苏州拙政园,就真的遇上了这么一场不大不小的雨。我站在听雨轩里,看着满池的残荷。那些枯萎的荷叶,有的还立着,像一把破了的伞;有的已经折断,半截浸在水里。雨点打在上面,声音跟打在水面、打在屋檐上完全不同。它不是“滴答”,也不是“哗啦”,而是一种“噗噗”的、沉闷的、带着点回响的声音。空旷,寂寥,但一点也不绝望。
那一刻你会觉得,这株植物,哪怕在生命终结之后,它的骨骼、它的经脉,依然在和这个世界对话。它用一种破碎的、不完美的方式,承接着自然的赠予(哪怕是冷雨),并且把它转化成一种独特的声音美学。这比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道德完美,更能击中我。因为它关乎时间,关乎消逝,关乎在衰败中寻找和发现另一种截然不同的、深刻的美。这是一种接受无常、并与无常共处的美。
所以你看,从“菡萏”的羞怯期待,到“亭亭玉立”的风骨,再到“残荷听雨”的禅意。莲花的一生,其实把我们人生的各种况味都演了一遍。
最后还想说一个词,或者说一个状态——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这句话也常被说得有点“酸”,好像是一种孤芳自赏的姿态。但我体验到的,却是一种珍贵的“分寸感”。站在荷塘边,你就是会天然地保持一段距离。你想去摸摸那光滑的花瓣,想去闻闻那莲蓬的清香,但你不会真的伸手。不是因为它高高在上,而是你觉得,任何一丝人为的触碰,都可能破坏掉它当下的、那个刚刚好的完美状态。
这种克制,本身就是一种深情的凝视。就像我们生命中遇到的一些人,一些事,一些艺术品。你深深地被吸引,被感动,但你清楚地知道,最好的爱,就是站在不远处,静静地欣赏,让它以它本来的样子,自由地存在。
你看,这些词语,哪一个都不是孤立的。它们串联起来,就是一株莲花的一生,也是一个观察者,在不同的人生阶段,投射在它身上的,我们自己的心境和感悟。语言文字的奇妙也就在这里,它不是标本,而是活物。它让你在看到一朵花的时候,看到的,其实是整个世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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